【番外之一】那年夏天(上)
那年夏天,地上像下了火似的,高温蒸腾着暴晒于烈日之下的一切。树叶蔫蔫地耷拉着,偶有一阵热风吹过,也只是垂死般的虚晃两下。在室外一动不动都会裹上满身的汗,没人会在这么热的时候开工,哪怕是挂着封顶倒计时的工地里,工人们也三三两两地聚在阴凉之处,有的抽烟打牌,有的听匣子里放的评书,有的脸上盖着安全帽睡午觉,各用各的方式来熬过一天中最酷热的几个小时。
在一群炸金花的四五十岁民工中间,有个年轻人稍显扎眼。不同于老工友们干力气活精瘦到筋膜拉丝的身材,他光着的上身肌肉饱满,膀子浑圆,一看就是力气活没少干但肉也没少吃的壮实身板。五官端正,山根直挺,细皮却不嫩肉,尚未被生活摧残出风霜感,下巴剃得溜光,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炯炯有神,不像旁边那位似的,苍蝇落脸上都能被褶子夹死。
这年头来工地干活的年轻人并不多见,尤其是长得还不错的,随便找家夜总会端盘子倒水都比卖苦力强。万一运气好被哪位阔太太富家小姐看上了,极有可能下半辈子不愁吃喝了。有人问他为什么不去找份体面点、轻省点的工作,他憨厚地笑笑,说自己没文化,嘴拙,上不得台面。
牌局正是酣战之际,哐的,活动板房的门从里踹开,工头站在门口扯着嗓门喊道:“骁仔!别玩了!赶紧跟老刘老郑他们去装卸组,把上午到货的砂子都卸下来!”
“知道了经理!”
秦骁话音未落,就看对家豪气地甩出把“金花”。正当对方洋洋得意以为这把胜券在握之际,他毫不客气地砸了个顺子上去——记牌,他是专业的,警专三年,在寝室里打牌就没输过钱。
周围顿时响起一阵懊恼的埋怨声,主要这把输大了,二十,一上午白干。临近千禧年,经济蓬勃发展,拆迁改造如火如荼,城市里到处是工地。搞建筑是挣钱,但大头都被承包商拿走了,落到卖苦力的民工身上,一小时也不过四五块钱而已,还经常被无故拖欠。只是这也比留在农村守着那一亩三分地要强得多,无数打工者涌入城市,怀揣着一夜暴富的美梦,在烈日下挥洒汗水。
装好赢来的六十块钱,秦骁抓起安全帽扣到头上,起身跟着嘴里咒骂着“妈的催催催,催命呐!”的老工友朝货车停靠的地方走去。数日来的暴晒让他的肤色深了至少两个色度,早起刷牙的时候楞感觉自己牙比以前白了。当然,他本就不是来打工的,而是应专案组领导的安排卧底进工地,追寻非法采砂团伙的踪迹。
工地用砂,量大且利润丰厚,有正规开采证的企业却不多。运到工地的砂子里,至少有一半是非法挖掘的,这一点,上到工程发包商下到卖苦力的民工都知道,只是民不举官不究,没人告的话也无人得知。
这一次的调查,始于一条人命。就在这个工地,上个月卸车的时候,跟着砂子滚出来一具尸体。因为是市委督办的重点工程,消息暂时被压下来了,但事儿得查。由省厅牵头成立专案组,抽调地方警力协办,专案组负责人贾迎春挑卧底人选的时候,一眼就相中了刚毕业还没过实习期的秦骁。
他看上秦骁有两点:一个是年轻,面生,扔人堆里不容易被认出来;再一个,这孩子的眼力超乎常人的好。
秦骁眼力好,是贾迎春在食堂打饭的时候发现的。专案组办公室就设在秦骁他们单位,当时贾迎春站窗口等着打饭,旁边秦骁看大师傅一勺子土豆丝擓饭盒里,笑呵呵地打趣道:“李师傅,您今儿手抖大发了啊,这一勺子土豆丝儿还不到一百根儿。”
一瞬间贾迎春就来了兴趣,要求秦骁当面数清楚李师傅这一勺子到底有多少根儿土豆丝。秦骁丝毫不怵,用筷子一根一根夹着数给贾迎春看,数到最后,九十九根半——那半根还藏在调味用的辣椒里。
神了,贾迎春大为震惊。饶是自己从警多年,也未见过像秦骁这么有眼力的人。问他是怎么练出来的,秦骁琢磨了一会,表示:“可能是因为从小帮我妈数印花经纬线数出来的吧,她以前是纺织厂的技术骨干,经常把图样拿回家干活,前两年厂子被外资收购了,制图得用电脑,我妈不会使还得我帮她弄。”
很好,卧底就需要秦骁这种眼毒的人,贾迎春立刻在心里定下了人选。根据技术处提供的证据,从运砂车里采样到的砂粒,和尸体的衣服兜里、口鼻中发现的不同,运砂车上的是河砂,而尸体上的则是山砂。方圆几十公里内没有正规注册备案的山砂采集场,尸源信息成迷,于是警方将调查方向定到追查运送山砂的车辆上。
事实证明贾迎春眼也够毒,挑中秦骁这么个宝贝疙瘩。出来执行任务之前,秦骁被拉去特训了两天,学习如何分辨河砂和山砂。不容易,从外观上看,这两种砂粒肉眼实难分辨,建筑用砂直径最大的不超过五毫米,能作为特征区分的点在于,河砂较为清洁,而山砂多混有泥土草梗之类的杂物。
眼下从卸下的砂堆里抓起把砂子细细碾过,秦骁立刻就意识到这是等待许久的线索。然而暂时无法传递消息给同事,还得干活,并且尽可能多的搜集些信息。一边往推车里铲砂子,他一边默默记下运砂车的车牌号以及司机的体貌特征,顺带听听司机说话的口音。
念警专的时候有这么一门课,根据口音来辨别目标人物的出生地,选修课,过了就行。他很感兴趣,想方设法和教课的教授套近乎,从对方那学习了大量辨别口音的知识和模仿口音的技巧。
听了一会,他基本断定这运砂车司机是个湖南人,于是给了同样在铲砂子的老刘十块钱,拜托对方帮自己多干点活儿,随后撂下铲子过去套近乎。
“师傅,借个火。”
听到身后响起乡音,司机面露惊喜,不但借火还大方地分了秦骁一支烟,又自然而然地和这位“老乡”攀谈了起来。都说老乡遇老乡,两眼泪汪汪。他俩倒是没哭,司机还十分热情地邀请秦骁,说自己得在城里过夜,晚上约他出去一起耍耍。
货运司机会去耍的地方,彼时刚参加工作没多久的秦骁还没什么概念,以为就是吃吃喝喝,于是抱着多打听点线索的心态爽快应下。等晚上到地方他傻眼了——洗头房。灯光昏暗氛围暧昧,洗头妹明码标价,按“服务”项目收费从几十到上百不等。
司机豪横表示,今天所有消费算自己的,让姑娘们好好伺候自己这位小老乡兄弟。这个时候打退堂鼓显然来不及了,面对温香软玉主动投怀送抱的姐姐们,秦骁一颗处男心狂飙。纠缠间他借口尿尿出了洗头房,悄默默跑到跟梢车旁,央求车里的人赶紧给这洗头房抄了得了,不然自己清白不保。
车上一群老鸟,看他一副生瓜蛋子的窘迫样笑得前仰后合。邦臣笑得最狠,眼泪都出来了,边抹眼边给他出主意:“你就选个最便宜的推油不得了,这不是我们的辖区,有任何行动还得跟辖区派出所打招呼,等手续下来你都完事了。”
“不是邦哥,我没那么快!”说完秦骁感觉有什么不对——这不是证明自己的时候,遂改口道:“谁知道她们有什么病啊,你不行进去看看!刚拽我那女的,连脚腕上都有针眼!”
后座上的周晖也笑出了眼泪,安慰道:“放心,艾滋病不通过皮肤接触传播。”
秦骁不怎么有底气的:“我知道,可我就是膈应……”
话音未落,就看邦臣笑意全无,当场虎下脸:“干警察哪那么多膈应的?你瞅瞅人家法医,下化粪池,噗通就跳下去了,缉毒的,卧底交易时被要求试毒,他们能嫌膈应?”
“……”
秦骁无言以对。邦臣能被选进省厅归入贾迎春麾下,就是因为之前在缉毒岗位表现突出,可想而知,人家曾经面对过的情况远比他眼下的要危险不知道多少倍。他再扭捏下去,怕不是得被车上的师兄们骂怂蛋。
一咬牙一跺脚,干!他转身回到洗头房,挑了个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姑娘,点了三十块钱的推油“项目”。那位司机看他如此矜持,语气不无调侃的:“看样子你还是个雏吧?没事儿,今儿来就是让姑娘们帮你开开荤。”
一旁看店的“鸡头”跟着起哄:“就是,小伙子火力壮,瞅瞅你这公狗腰,差不了,真把姐姐弄爽了,姐姐不收你钱!”
一番话激起店里响起一阵淫声笑语,给秦骁臊的,脸上能烧开水。等进了屋,被姑娘要求脱光了趴床上时,他纠结了半天才解皮带脱裤子。再怎么豪情壮志下定决心,真到裉节上还是紧张得要命,又没个前辈在跟前照应,失去了最后一丝遮羞布,他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红的像只煮熟的虾。
一个屋里两张床,中间拉个破帘子就算保护隐私了,他在这边趴着推油,听旁边司机和另外一个姑娘呼哧带喘嗯嗯啊啊的,感觉浑身都发烫。对于这种场景,推油的姑娘早已习以为常,可手底下的紧绷感让她清楚地知道,客人有点扛不住了。她一边推着滑腻腻的按摩油,一边附身在秦骁耳边魅惑道:“靓仔,你确定不加项目么?我技术好着呢……”
“不用不用,真的不用了……”
秦骁都快哭出来了,从头到脚呼呼冒热气。警专的女生屈指可数,学校纪律又严,基本没什么机会接触,偶尔跟女同学说句话,他们这群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都脸红。这下可好,八成一辈子的脸今天都红干净了。
然而姑娘不死心,推油的手越来越往下。推着推着,秦骁感觉出了不对劲,心头暗暗一惊,一把攥住那只试图“偷鸡摸狗”的手,转头厉声道:“你要干嘛!?”
他这一嗓子吼出了警察的架势,姑娘顿时一愣,未待开口又听门外响起了另一声厉喝:“别动!警察临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