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吃饭就下军令状啊。”云丽也笑了起来,“瞅瞅,三儿都给整懵了。”
灵秀眨了几下眼。“妈你净瞎说。”呵呵笑着,转而又看向云丽,“不是你念叨前儿了,脑袋都给我念叨大了。”一时间笑声四起。
被爷奶护着大爷挡着,书香边拿眼角窥视边搓脖颈子。“傻小子,去呀,倒酒呀。”屁股被大爷拍了一巴掌,书香如梦方醒,这蔫溜溜地走过去,不成想又被妈卜楞到了一边。“还没喝就多了?这要是信着,啊,指不定又,愁死我了快。”灵秀有些语无伦次,也没看儿子,张罗着让杨廷松和李萍赶紧落座,又朝杨刚和云丽摆手,说都别站着,“坐呀。”话落,大侄和二侄两家陆续都凑到了门口,儿子却还在那戳着,她就朝他“哎”了一声,“还等啥呢你?”
或许是因为高跟鞋哒哒两声,或许是因为妈恼羞成怒,书香便又激灵灵地“哎”了一声。
别看晌午跟去敬酒,但真要说来拜寿的一共有多少人,书香还真说不清,尽管此刻滴酒未沾。刚坐下没多久,可能十分钟,也可能是二十分钟,敬酒就走马灯似的又开始了。门前,他们前窜后跳往屋子里涌,杯里的内口酒就像新出锅的大便,老三篇开场白一过,端起来就往嘴里灌,生怕喝晚了尝不到热乎的。好在这些人都是打个照面就走,没做逗留,而座上的两位女主人——云丽和灵秀也没再像晌午那样回敬,可即便就算这样看着也够紧心的。恍惚六子也在其内,还有铁蛋,人模狗样的笑得比蜜还甜,书香真想站起来说说——“吃唆了蜜了是吗都——三爷正好也有一根,还有俩蛋呢。”
台子搭起来时,吃过饭的人又去而复返。他们结伴而来,手里拿着大蒲扇二蒲扇,兜里也揣着风油精、清凉油,或叼着烟或端着茶壶,云集到院子里。来晚的内些年轻人没占着好地界儿,干脆搭伙爬到墙垛子上,半大孩子遛狗似的在人群里钻来钻去,话筒一开,主持人很活跃,喂喂两声后便先把祝福给东家送了出来。这时,院子已经里三层外三层了,连西场树上都给一群年轻后生占领了,黑压压影绰绰,脸上也都五光十色,在地上房上树上闪耀着穿梭着,群魔乱舞似的,而谢津的《说唱脸谱》便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
饭后喝茶闲聊,喧闹中似偏安一隅,书香就又听到了老生常谈。“根不能丢,本更不能忘。”说的时候,杨廷松已经端起沏好茶叶的罐头瓶子。他对着瓶口吹了吹,在冉冉升起的水汽中又说:“当然,也不能不与时俱进脱离生活嘛。”就这些或许书香以前还有兴趣,自打现丑闻,便再也不信内套玩意了,就如此前所听的什么三更灯火五更鸡这类话。有那么一阵,他甚至想大喊一声——“老子站着说话也不腰疼!”开玩笑吗不是,但苍蝇无处不在,总不能因此因噎废食吧。“说到底,农民就是农民,农民就要深入大众,就要和群众打成一片。”车轱辘一开,内兴奋劲简直豆腐一碗一碗豆腐,而书香却被辗进泥里,“一家人分得开吗你说?肯定分不开啊!”就是在这分不开时,亮堂声盖住了曲声,由杨刚接过了车轱辘:“就这块,啊,还是咱爸看的透彻。”这番话自然是和他兄弟说的,看得出,他很高兴。他兄弟也很高兴:“爸向来不就洞穿事事么,又与世无争吗。”哥俩这番话说得老爷子脸上笑意盎然,本就红光满面,这下更是一不可收拾,“爸和你妈最大的快乐就是一家人团团圆圆,过日子嘛,过的不就是这个人嘛。”说的时候,目光在一众妇女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老伴儿脸上。
“人多吃饭才香呢。”边感慨边附和着杨廷松,就这话李萍还对俩儿子说:“昨儿晚上你爸这念叨,说最高兴的日子就是这过生日,小华不也放假了,到时候人就真的齐了。”提了两笔闺女,又把话题转了回来,她说哪都好,就是天太热了,“你说说,啊,去年还不这样儿呢。”
“报上不都说了,府内边更邪乎。”杨廷松呵呵笑着,“也到了热时候了不是。”说完话,他眼皮一耷拉,对着瓶口吹了吹,继续小口抿了起来。
杨刚瞅了眼云丽,笑着说:“半夜都热醒了。”随即他又说:“早就想装空调了,我看……”不等他说完,杨廷松连连摆手。“再把嘴吹歪了。”他放下罐头瓶子,从桌上拿起香烟抽出一支点上。“热是热了点,不热能叫夏天吗?”青烟从嘴里吐出来时,他又说:“这可不是什么坏事。”
是好是坏书香不知道,也没心思管。他乍着头,就跟打车轱辘底下爬上来似的,他抹了抹脑门上汗,也想跑出去吼上两嗓子。昨儿确实热,白天热晚上也热,热的人五脊六兽睡不着觉,汗顺着脖颈子往下淌,擦都擦不供。躺在床上,他跟焕章净折饼子玩了,后来干脆搬到大房里,铺了席子,又去菜园子舀了半盆凉水,那也是愣了不知多久才静下心。歌在飘,他也跟着晃荡起双腿,还扬起手看了看左撇子。手臂上的些许茸毛已经立起来了,暂新而蓬勃,他就又看了看自己这拳头——同手臂一样,拳头上也泛着层层小麦色,浸着潮气。兴许是斜睨时余光瞥到了云丽,左手支在炕沿时,手就被她压了上来。一片柔软中,心里却有些空——其实他也知道为何空——脑子里幻化着幼年以及少年时所经历的零星场景片段,拼接的过程又想起二哥结婚时姑姑提起的内段往事。黑白色组成的画面在脑海中不断翻涌,几乎和球场上的追逐异曲同工。彼时心里所想,妈要是看到这狼狈相肯定又该数落我了。现在呢?都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说得好听,一百年的变化谁又知道。
院子里锣鼓喧天,知道献唱的是县文工团的,不知道的却是,演唱的曲目里竟有《梦回唐朝》。就回头这工夫,窗外跟着了魔似的,在颤抖着。然而没等书香完全转过身子,忽地又顿住了。“跟我嫂子还说呢,要给你唱一出。”扭脸间,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头乌,就只这么一闪,他歘地一下就把内只小手又抓了回来。“你看……”似是被歌手全情投入所感染,每个人脸上都带起了笑。很快,奶奶的喊声也传进了书香的耳朵里,“跟云丽忙里忙外的,妈哪舍得,要唱也是妈唱。”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同样很快,外面也响起了主持人的声音——她说过瘾不,四下里随之一片嚎叫,她又说接下来由谁谁谁给大家奉献一曲《祈祷》,随后一男一女就唱起了《祈祷》。
灵秀往西扫了一眼,抖了两下腿。“妈——”清冽的混唱间歇,书香咧了咧嘴,手虽松开,脑袋却耷拉下来,与此同时,他也被灵秀拱了一下,“咋了?”乌黑的秀垂在腿上,映入眼帘的脸蛋似海棠花开,然而转瞬又拧眉而视起来,“要干嘛呀香儿?”如梦境重演,又似汩汩泉水注入心田,书香张了张嘴,一时间嗓子眼被卡住,说不出话。“咋了这是?”洪亮的声音就来自对面,不过没等书香作出思考或者把脸仰起来,左手就又给娘娘抓住了。“能咋?不就是气不顺给我嘟噜脸蛋子看吗。”来自东侧的声音饱满,语调清澈,听起来似乎不像生气样儿,却又说不清道不明,“打吃饭到现在就一声不吭。”
“不吭就不吭,说了归其,还不是妈亲。”左手被捏了捏,奶声奶气的话也是令人脸红心跳,更脸红心跳的还在后面——妈说他:“多大了还靠人儿?不臊得慌?”阵阵香风在歌声和笑声中荡漾起来,充斥耳畔时,同样嚅软的声音自西向东也在这个时候渗透过来:“多大不也是孩子吗,到了该哭该笑的岁数,还不让泄?”月光当头泻下来,窗外的世界跟锅里的粥似的,歌声掌声欢呼雀跃声,就热闹而言,跟过年别无二致,甚至更胜一筹。他们也在泄,颠起脚尖或吼或吹哨,就跟打了鸡血似的,然而不管台上台下,也不管你是脸大脸小是哭还是笑,此刻注定都会大汗淋漓——自然,书香也不例外。“劲儿比我大,个头儿也比我高,敢不让吗我?急了还不把我掐巴了?”几乎瞬间,他就想到了内个倾盆大雨的早上。“就这轴劲儿,啊?随谁啊这是?”稀罕的味道就是在这咯咯咯中携裹而来,又在这夏日里的晚风中被他吸进鼻子里,是故,吸着吸着他就着了魔。
兴之所至,李萍笑着问唱哪出。灵秀提议说玉堂春,“女起解也行,要不昆曲也成。”这么一说,正合李萍心思。“那妈就试试?来段女起解?”她嘴上说试试,就清了清嗓,一声“来”后,随之打起拍子。不约而同,灵秀和云丽扬起手来也跟着打起拍子。“苏三离了洪洞县,将是来在大街前。”意想不到的是,六十多岁的人亮起嗓子竟不输年轻人,圆润平滑起落有致不说,在外界干扰下吐字竟也还能如此清晰。或许是因为喝了酒吧,唱了两句之后,李萍还拉起了灵秀的手示意,灵秀就朝云丽递了个眼儿,随后就跟着唱了起来:“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嘹亮的水嗓儿清脆柔美,像是在娓娓倾诉,又像是在重温逝去的内些美好时光,尤其是那扬起来的兰花指,舒醉了夏晚,也让某人沉浸其内无法自拔。
书香确实有些无法自拔,也正听得如痴如醉,然而调儿却忽地一下变了。“想着你的心我想着你的脸,想捧在胸口能放就不放——”意识到被干扰后灵秀就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还边连连摆手说“串了串了”,然而手却没收回来,一扬一转搂过时,书香眼前的瓦蓝色就都成了海棠色,沁香扑鼻,“都你搅合的。”
饭后西屋又开始热火朝天起来,桌子上码了不知多少票子,他们轮胳膊卷袖子,眼睛瞪得溜圆,如临大敌似的。院子里也热火朝天,他们脸上擦着粉,霓虹灯下,身上又打了层蜡,虽听不清嘴里说的是啥,但有别于西屋里的一脸严肃,他们脸上则都带着笑。也难怪,往常都只是在老槐树底下耍嘴皮子,今儿这场面就跟去夜总会似的,不说一年赶不上一次也差不多,还不可劲儿折腾。
书香也想折腾,不过一圈下来却只是把狗抱了进来。灵秀说你这就是疑心病闹的。“心眼怎这么小内?啊?”她脸一板,腾出手来就掐在儿子的胳膊上,“老实给我家待着,哪也不许去。”就这一下书香嘴就咧开了。“唉——”,他脸跟嘬瘪子了似的,也夹起胳膊,“轻点,妈你轻点。”跟着倒霉的是他怀里的俩狗子,还没弄明白怎回事就给挤的呜呜直叫。“轻点?放下笤帚又改扫帚,你怎不提笼架鸟介呢?”她笑眯眯地看着儿子,“叫你不知道干净。”光这点,不说妈有洁癖也八九不离十,但刚逃过一劫,打死他也不敢跟灵秀这么说。丢下狗,他胡撸两下胳膊,瞥着灵秀问说我睡哪,言下之意家里也没地方,“不算焕章跟保国,不还有大鹏呢吗。”
“别问我,爱睡哪睡哪。”就在他正要回嘴说点什么时,云丽也正出来。瞅见这一幕时,她忍不住笑出声来:“还跟娘娘去东头得了。”边说边笑边往前走,凑到灵秀近前时,一把挎住他胳膊,“你说好不好?”曲声悠扬,香槟色的裙子也跃跃欲试。一起飘动的还有眼前的粉红色,但书香不敢多看。他瞥着云丽,也许是不置可否,可能也是没来得及说,灵秀这边已经把话接了过去:“我看,给你娘娘当儿子得了。”心境才刚和缓,这下又给书香弄得皮球泄了气,呆愣愣戳在原地。
打牌的仍旧在打牌,唱歌的也一直在唱着,他抬起头时,姐俩挽着手已经走出堂屋。看着她俩穿过人群消失不见,洗过手后,书香心里这邪火仍就没有消退。他也走出堂屋,在人群里饶了两圈没找到六子却看到了角落里不言不语的琴娘。“就你一个人吗?”可能是挨得太近,又或是凑近耳边,还把琴娘给吓住了,“是我,香儿。”他忙拉住她手解释。
秀琴拍了拍胸口,缓了缓,才说:“上哪嘞?”
“听歌呀,刚打屋里出来。”琴娘穿的裙子已经换成了背心,多半是洗过澡了,“焕章说你中暑了?没拿点药吃?”
“喝了瓶藿香正气。”书香“哦”了一声,闻了闻,的确有股子藿香正气味儿。台上咚咚咚地,也分辨不出琴娘说话什么调儿,不过瞅脸色像是中暑的样儿。“好点没?”贴近耳畔时,见她点头,他就咧嘴笑了起来,复又拢起手说:“尝内牡蛎没?”
秀琴又点了下头,同时也扭脸凑到书香耳边。她笑着说尝了,“就知道是你给琴娘留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