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四章
皇帝虽然松了口,秦紫仪却不敢放松。
半壁江山沦陷,皇帝都不肯出兵,连徐州城破都没有打动皇帝。恐怕不仅仅是有人进谗言,皇帝心中亦有打算罢。
“兰陵守军不仅可以为某作证,更对某有再造之恩,能从反军追杀之下脱身,全拜兰陵驻军全力营救。若无兰陵襄助,某恐怕要身死反军乱刀之下,祖父遗书亦会重新落入反军手中。”
“兰陵守将陆将军借某百骑精兵,护送某一路北上,祖父遗言能为天下所知,稳定人心,更少不了他们的功劳。”
“只是,兰陵城中兵力不过两万之数,面对反军十数万大军,若无援军,无异于螳臂当车。至今,兰陵已坚守将近一月,此时此刻,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某自兰陵出发时,曾有百姓相问,援军何时能至?某不敢答。”
松江丶杭州丶徐州……诸城被围至城破,都有人不断上书,祈求陛下出兵解围,然而均为沈玉照命人留中不发。
便有人愿意当庭陈情,跪请陛下发兵,然而皇帝未置可否,只说容後再议。这一容再容,便再无发兵的馀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何以就如此不在意?
王土不仅仅是王土,王土之上还有王臣与王民。皇帝老了,眼见南壁不予抵抗,纷纷望风而降,他自知已失人心,再加上对奉帅等武将的忌惮,以及对日渐年富力强的儿子们的猜忌,令他不得不更加信任仰赖自己生存的宦官。
而最深重的顾虑是,皇帝或许真的在继位上做过一些亏心之事,得位不正恐怕非虚乃实。秦公倘若真的支持他,何以告老?何以远遁杭府?
所以……
皇帝不禁再度向秦紫仪看去,方才秦紫仪已然将血书来历陈说清楚,原不必当衆袒露伤口。然而,他此举,只是为了令朕真正安心,放下戒心。
如此狰狞的伤口,恐怕此後再也不能提笔写字。秦公濒死之下以血所写之言,与平常字迹所有不同,也在情理之中。而只有真正写就这封血书之人,此生再不能握笔,方可保证真相不为世人所知。
皇帝本性昏聩平庸,只偶尔几次灵光乍现,一次令他得到了皇位,一次令他看穿了秦紫仪的意图。而这一次,皇帝之所以如此清醒,是因为他真的心存畏惧。
秦紫仪忽然擡头,对上了皇帝的目光。
“但,某向百姓承诺,定会带回援军。”
“某不曾入朝,不知朝中事,不知因何援军迟迟不至。但,某亲见兰陵守军顽强,绝不向叛军投降;某亲历百姓赤诚,誓与城共存亡。某不敢妄议国是,为国者,不在乎一城乃至百城之失,某不敢置论。”
“只是,某为兰陵上下精诚震动,亦屡为当地守军所救。请陛下许我五百府兵,秦紫仪愿为陛下驰援兰陵!”
秦紫仪默了一默,他是很不愿意当衆提起自己的家人,那仿佛将自己的悲惨袒露在衆人之前,任人评论,任人怜悯。而今,他却要拿出来,作为筹码,为兰陵博得一线生机。
与皇帝对视的那一眼,令秦紫仪知道,那封血书得到承认是他们只见心照不宣的结果。他们互相有了把柄。
“我秦府满门殉节而死,母亲作为县主得先帝所赐的五百府兵亦死战殆尽,阖府上下无一人折节屈贼。我亦不愿做忘恩负义的胆小之辈,只求陛下赐我五百府兵,令我亦有代秦府出战的机会。倘我不能与家人同日而死,便让我死在与仇寇为敌的战场上罢!”
说着,秦紫仪三度跪拜,实实在在地俯首在地。这是他第一次向皇帝行叩首之礼,他是真的在向皇帝恳求。
朝臣们叫他说得动容,可他们也曾祈求过皇帝多次,却没有得到任何结果,希望这一次,这个满门殉国的年轻人能打动皇帝。
皇帝亦为秦紫仪的决心所震动,最担忧的继位不正的谣言已经为秦紫仪带来的血衣破除,他是天命所归,是得到天地丶宗庙丶社稷承认的天命之子。如此想着,手便高高擡起,预备准奏。
“陛下,小秦公子奔波多日,听说自小身有不足,又受了如此严重的伤,不妨先妥善安置了。出兵之事须得慎重商议,毕竟,端王便是得了掌兵的便宜,才有祸国作乱的资本。”
沈玉照适时开口,善解人意地劝谏皇帝。
皇帝静了一刹,原本擡起的手缓缓放下,对秦紫仪道:“此事卿不必忧心,你身子不好,又受了伤,没有让病人上战场的道理。兰陵,朕定会派军去救,只是人选还需斟酌。”
这一斟酌,再加上沈玉照刻意阻挠,兰陵还能再坚持几日光景?
何况,今日皇帝一时动容答应了,夜长梦多,未知又会为谁所动摇。
既然示弱陈情无用,便只有强硬到底一路可走,他愿为兰陵一城,不恤性命。
“陛下,兰陵之危,多缓一刻便多一分危急。万里江山,半数归于逆贼之手,陛下本是天下之主,未知北境鞑靼,西南蛮夷,作如何想?”
“端王欺陛下仁慈丶不愿手足相残,此豺狼辈啊!北鞑南夷虎视眈眈,今日陛下尚不能决断,明日恐将腹背受敌,豺狼见血便会噬咬。倘有一日,狼狈为奸,不趁机先行解决内忧,恐外患不日将至!”
沈玉照笑了一声,“小秦公子何必如此咄咄,陛下已然答应……”
“朝堂严肃,谁在喧哗?”秦紫仪直起身来,他虽跪着,眼神却桀骜,“先祖父在时,称赞朝堂秩序,君居阶上,阶下为臣,君臣相对,议论国是。敢问,你又是何人?”
“阶上所出,从来只有君王的金口玉言。”
沈玉照一时哑口,谁人不知,秦紫仪的祖父秦公在陛下甫继位一年便告老还乡。秦公称赞的朝堂秩序,便只有太上皇帝与先帝之朝。
皇帝没有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