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女
林初晢无意回答,因为她知道这个名字真正的寓意。
马有有似乎也没期待得到她的答案,自顾自地往下说:“我好多同学都说我名字好听,说这个名字很文艺,也很有文化。”讲到这里,她笑了一下,“因为她们以为‘郁’是郁郁葱葱的‘郁’,是馥郁的‘郁’。”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是郁郁不乐的‘郁’,郁郁寡欢的‘郁’,阴郁的‘郁’。一个不够,还要再叠一个。”
“小时候就听我妈说过不止一次,我出生的时候,我爸得知是个女儿,说他期待了半天的心都凉了,所以给我取名叫冯郁郁。”
马有有又故作坚强笑了笑,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但说到某些地方声音里却明显有些滞涩。
冯郁郁——两点水代表冷,冰冷的冷;耳刀旁代表山,沉重的山。完美贴合她出生时她爸的心情。
似乎从她被贴上这个标签起,她的人生就注定不会轻松。
从小家里的两个大人永远争吵不断,有时候吵得厉害了还会动手。每每这时,她只敢躲在房间里,听着外面的动静瑟瑟发抖。
她搞不明白为什麽上一秒还很正常的两个人会突然变得那麽可怕,後来次数多了,她总在想要是自己不在这里就好了。再大一点的时候,她开始感到自责,虽然还是不懂为什麽,但隐约觉得这一切与她脱不了干系。
这样长到八岁,爸妈离婚,妈妈把她丢给了爸爸,真正的噩梦自此开始。
爸爸根本不管她,天天早出晚归,时不时就要去外地出差。父女俩唯一的联系就是给生活费,半个月给一次,准时丶大方。有一说一,钱这方面倒是没亏待过她,但其他方面就十分吝啬了。
她一个人孤孤单单长到十二岁,那年,她有了一个後妈。
很突然,有天放学回家,平时冷清的家里突然变得热闹,她爸带了个女人回来,还要她叫妈。她看着那个笑眯眯的女人,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她爸训斥她不懂事,逼她叫,她本能地想要反抗,可一开口却哭了。
这是她第一次与她爸正面冲突,还没开始就惨淡收场,于是她痛定思痛,决定下次一定不能这麽软弱,她要正面刚。
後妈来了没多久,她就多了个弟弟。
她永远忘不掉弟弟出生那天她爸有多高兴,高兴到看到她也没收起脸上的笑容。印象里,从小到大,这个男人对她露出笑容的次数屈指可数,更别说这麽开心的笑。
因为高兴,他爸甚至赏了她一千块的零花钱。
说来荒谬,那一刻,她脑海中有一瞬间竟然还闪过似乎该感谢这个弟弟的到来的想法。
得知那个跟刚出生的小老鼠似的丑东西叫冯洋阳时,犹如五雷轰顶,她头顶嗡一声,整个僵麻住,那种强烈的感觉自头顶直穿脚底,令她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继而转化成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
那种委屈里混杂着不忿和不甘的情绪把她的心脏挤得很满,酸酸胀胀的,让她第一次有种憋不住要爆发的冲动。
冯郁郁,冯洋阳。
多直观的区别,不需要过多解释就能感受到文字中的温度。
同一个姓,只是因为取名字的人心态不同就能被赋予不同的寓意和寄托。
那一刻,她深刻理解到什麽叫“有些人生下来就是被偏爱的”,也第一次真正理解“重男轻女”这个概念。
随着弟弟渐渐长大,这种感觉一天比一天强烈。
最直接的表现是她爸对她仅有的大方也渐渐缩水了。
没有一句解释,但她不是傻子,用脚趾头都能猜到是怎麽回事。
反观弟弟,从小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什麽都是最好的;生个病她爸会特地请假回来照顾,出差会给他带礼物,不说有求必应,但凡能满足的都会满足。
全都是她不曾有过的待遇。
以前常听她妈抱怨:说忙都是借口,只是不爱罢了。那时候年纪小,她只是似懂非懂地听着,如今才如梦初醒,她妈的好有道理。
她有时候想,要是哪天弟弟要星星要月亮,只怕她爸还真会考虑要怎麽为他的小宝贝搞一个回来。
尽管心里有诸多不满,但她还算想得开,没人管也就意味着她拥有同龄人没有的自由,她拿这个安慰自己,也开始尽情享受自己的自由。
不愿看到那一家三口的幸福场景,她开始很晚才回家。
不知道是不是枕边风的效果,几次之後,她那个没对她尽过一天责任的爸却转了性似的,突然想起来管教她这个女儿。
她承认,起初这麽干的时候的确是想知道她爸会不会注意到这点并因此而担心她,而当她爸真的注意到的时候,表达出来的却不是她所期待的担心。
她爸在乎的是她的行为会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还会丢他的脸。她当然不服,而顶撞权威的後果是换来更加变本加厉的言语羞辱。有好几次要不是因为弟弟被吓哭,他爸差点就动手了。
越是被管教,她就越要跟她爸对着干。
她确实有意气他爸,而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好像只有这种时候才能体现她在这个家的存在感,好像只有这种时候她才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可是真的被管了,她却并没有感到被在乎,反而受到更多伤害。
这样的情况下,她更不可能轻易妥协,她要反抗,要把这些年积压在心里的情绪通通发泄出来,要让她爸知道他对自己的忽视和伤害,让他知道他是一位多麽不合格的父亲,以及他的思想有多迂腐。
然而,反抗全无用处,高高在上的权威永远不可能把潜意识里觉得理应屈从于自己之人的意见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