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送到了病房门外,裘灏走出很远,回过头来,见他依然在看着自己。
缓缓地,耿金石举起剩馀的那只手臂,敬了一个军礼。
深夜,裘灏暂居的院子里来了两位访客。
其中一位是常来往的陈浼海,而另一位却竟然立正向他敬了一个军礼。直到那人揭开头上的宽檐帽,裘灏才认出,那竟然是桂成堂。
本该是久别重逢的喜悦,裘灏却有些不快。
他愿意同陈浼海来往,一来是为对方的见识人品,二来是为了毛毛的一应消息。可陈浼海同他来往,动机却明显不是那麽单纯。
以往,陈浼海还算委婉,现在却越来越直白,总是向他议论丹州中央军政府的积弊,又感慨二十九军得不到应得的荣誉。
大部分的话,裘灏是赞同的,却始终不能赞同陈浼海的动机。
眼下,蛟川的形势已经彻底翻转,东洋军虽然还在顽固抵抗,但颓势已现。蛟川内部已经出现了新一轮的争夺。这争夺就在中央军政府丶本地势力和联合会之间。不仅仅是蛟川,凡是已经取得反攻抗敌之利的地域,除去长期把握在联合会手里的孛州丶渭州一带,几乎都是这样的暗流涌动。
裘灏对此已经十分厌倦。
当年桂成堂被迫离开独立旅,有多半也是为他得罪了人的缘故,裘灏难免要承几分情。陈浼海请来了桂成堂,这其中的含义,便让裘灏感到不舒服。
“中央军政府的确有积弊,二十九军也的确时常受到掣肘,”裘灏道,“我虽有不满,但也不至于要耍小孩子脾气,该争取的,我自会争取,也不劳陈先生为我主持公道。更何况,中央军政府的一些所作所为,也只是少部分人怀有私心。这里毕竟还有我的前辈贵人,有我的战友同袍,更有我的麾下将士,我岂能背弃他们而去?”
“裘将军,”陈浼海道,“你为人情深义重,甚可感慨。但凡事物极必反,你若被小情小义束缚了手脚,蒙蔽了双眼,误了大义当前,未免令人扼腕。”
“我不知是什麽大义,还请陈先生指教。”
“裘将军一心兵戎,不知是否知晓,蛟川民衆的生活如何?”陈浼海伸手向桌上一点,“是否知晓那些逃难到西州丶蛟川的教师学生,那些入境支援的南洋侨民,过的都是怎样的日子?你在国立工科大学读书时的先生们也都在蛟川,他们在丹州军政府治下,吃不吃得饱饭?批判丹州军政府罔顾民衆民生,有没有牢狱之灾,暗杀之祸?桂先生是生意人,我说了你如果不信,可以问他。”
不等桂成堂开口,裘灏便沉声道:“我不至于不信。可就算丹州军政府治理有失,也应当为之匡扶正道。”
“我只想问一件事,”裘灏看向桂成堂,“当初骆登云先生来赠金二百一十两,说其中有一位朋友的大半家産,老桂,这难道是你?”
桂成堂脸上露出一点茫然神色,连忙摇了摇头,道:“这并不是我。”
“这笔钱,我是要还的,”裘灏却生硬地道,“不会欠这份情。”
“裘将军,这确实另有其人,”陈浼海却微微一笑,“而且,这笔钱你也不必还。”
“为什麽?”裘灏灼灼地看过去。
“因为这是令堂与令弟的积蓄。”
“是——”
是温潋秋。
那些他曾经为温潋秋谋划的産业,又被尽数交还在他手上,支撑他度过了最困难的数年。
裘灏一时怔愣。
门突然地被敲响了。
房间里的三个人都不由警惕起来。此时已近午夜,不知为何却仍有人上门。
裘灏打了个手势,陈浼海会意,便同桂成堂先躲了起来。
“军……军长……”门外的人声音惨淡。裘灏心里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他打开门,看见赖鸿蒙举着拳头呆站在那里。
“军长……”赖鸿蒙几近木讷,“耿营长……自缢了。”
战地医院的病房里,耿金石的遗体已经蒙上了白布。
夜晚寂静,窗外银白的亮光透进来,裘灏站在病床前,觉得自己仿佛也已行将就木。
病床旁还摆着收音机,裘灏记起,就在下午,他从这台收音机里听到了一曲《思故人》。就在下午,耿金石说在等他,送他出门,向他敬礼。
沙哑的琴声仿佛又在耳畔响起,溢满了他的血管,冲进了他的心脏。
心脏的跳动从未如此清晰。
他还活着。
他竟然还活着。
竟然还得继续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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