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裁缝遭受了一场私刑。可是因为他的罪行,没有人觉得这私刑有什麽不对。
谁叫他教唆小女孩子们把衣服改得妖妖娆娆?谁叫他翘着兰花指总是表现得不男不女?谁叫他不肯勤奋劳动大白天居然睡觉?谁叫他暗地里关着门哼哼唧唧唱许多靡靡之音?谁叫他和一个外国人勾勾搭搭,而那个外国人还是个男人?
詹金斯的报应来得比他想象得要更早,也更凶猛。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报应会是孤苦的晚年,从没有想过那会是另一个人的生命。
渭州不再是一个罗曼蒂克的地方。
世界上再没有一处罗曼蒂克的热土。
那间裁缝铺子还在,里面被收拾一空,至今没有人使用,窗户灰蒙蒙的,看起来很破败。
詹金斯在窗前凑近了,仿佛希冀一个身影能够再度甩着并不存在的水袖走近,款款念白:“魂随月下丹青引,人在风前叹息声。”
为什麽还要回到这里?
为什麽还要留在异乡?
詹金斯一再问自己。
他的心里浮出了那个冬日午後,小裁缝端着花梨木烟嘴,下颌一翘,眼角一倾的模样。
就算所有的土地都冰冷无情,可总还会有热烈的人。
“胖子首长!”
两人刚刚从裁缝铺子前离开,就听见前面不远处有人叫了一声。
“小卫?”潘承起诧异,“你怎麽到镇子上来了?”
“我可找着你了,”卫平原竟然急出了哭腔,“你快回羊角岭吧,温先生他被关起来了!”
“浮光?”潘承起更震惊了,“他为什麽被关?”
大概两个多月以前,巡演队回到了羊角岭,正值文艺团正在整顿风气。温潋秋还没安顿下来,就被叫去开会。文艺团的几个干事给了他一通教育,说他写出来的曲子脱离群衆,太文绉绉的,也太西洋化,不符合群衆精神,不能上台表演。紧接着,他们就说他的待遇太特殊,薪水开得太高。这些话,温潋秋起初都应了下来,创作上他愿意好好研究,薪水他也愿意按标准领,只要足够他和母亲的开支即可。
“现在,正因为南方政府军重重封锁,我们物资紧缺,”那几个干事说,“许多作战人员尚且吃不好,就是有粮食,也要优先供应作战部队。何况,你现在的工作也没有别人重要,应当克服一下。”
温潋秋只迟疑了一下,便也应了:“如果真的这样困难,当然要大家一起共克时艰。”
很快,他在羊角岭的待遇就一落千丈,从他可以大方接济卫平原的水平,掉到了需要温氏拿出积蓄贴补才能勉强度日的窘境。卫平原则迅速被调进了作战序列,虽然不在胖子首长身边,却也令他感到兴奋。温潋秋是为他高兴的,两人作别的时候,还送给他一本书。那本书讲的是一个农家子弟成为了军队领袖的故事,正合卫平原的心愿。
万事顺意的卫平原从温潋秋脸上看到了一点伤感的痕迹,便立刻拍着胸脯保证:“温先生,我一定常常来羊角岭看你!”
男子汉卫平原向来说到做到,前几天,趁着休整,他就兴冲冲地回到羊角岭,急着要跟温潋秋添油加醋地说一说自己在前线的见闻和事迹。可等他到了温潋秋暂住的院子,却发现人不在,屋子锁着,从门缝里看进去,院子还有些凌乱,像是有些时日没有人住了。他找了邻居去问,才得知温潋秋被关了起来。
“为什麽要关温先生?”卫平原也是匪夷所思。
“还不是因为董书记家的婆娘大了肚子,”邻居露出一脸世风日下的慨叹,“她可是从巡演队回来之後,肚子突然大起来的呀。”
“啊?”卫平原不由嫌恶地拧起眉头。
“真是可惜了,董书记这样好的人,偏偏遇见了这样的事。当初他就不该娶那样的婆娘,只是长得好有什麽用?现下文艺团的团长又给他介绍了一个小姑娘,但愿他这一回能得个贤惠的婆娘!”邻居将“贤惠”二字咬得很重。
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卫平原早就知道,温潋秋和燕访那样不避嫌,迟早要惹出事来。他急匆匆地赶到了温潋秋被关押的地方,才跨过门,就听见里面温潋秋的声音。
“……这是污蔑,我和燕访之间清清白白,什麽都没有。她现在怀着孕,不能待在这样的地方,我是她的朋友,当然要为她着想。”
“她肚子里揣着的若不是你的崽子,你怎麽会这麽为她着想?”
“你们这是血口喷人!”温潋秋像是愤怒至极,可声音却还是那样清冽,说话还是那样文绉绉的,“燕访是名门闺秀,她的人品和素养,你们难道不知道?”
“名门闺秀,那又算什麽东西?她不过是个养女,自己就不知是哪里来的野种。何况,她的那个爹年轻时妻妾成群,她的那个妈早年就是个小妾,据说还是人家家里养着的歌姬,和妓女有什麽两样?”
“胡说八道!”温潋秋气得声音发抖,“登云女士是知名艺术家,你们怎麽敢这麽胡说!”
大门内坐了一个狱警模样的人,见卫平原进来,问:“什麽事?”
卫平原回过神来,忙道:“我来看温先生。”
那狱警模样的人阴沉沉地上下打量他一番,站起身:“跟我来。”
他领着卫平原走进天井,咳嗽了一声:“探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