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一瞬间,原本因为胜利而激越的心情竟然阴郁下来。耿金石跟着裘灏去卫生队的路上,还是不禁打了个寒颤。那些被铁链拴住的士兵始终在他脑海挥之不去。
那位东洋军指挥官是以什麽样的心情看着自己麾下将士以这样的方式死去?那些士兵又是以什麽样的心情给自己拴上铁链,亲手断送自己求生的希望?
在卫生队的门前,他看到了翘首张望的赖鸿蒙。
一见他们走近,赖鸿蒙就有些瑟缩,敬了个礼。
耿金石看着他那个样子就来气儿,也不明白江城这样的人物,怎麽竟会和赖鸿蒙成了朋友。大概只能怪在傅乐群身边时,江城总是不得不和赖鸿蒙混在一起。
“在等江城?”裘灏停下来问了一句。
“你等他,为什麽在卫生队等?”耿金石忍不住数落,“多晦气,你是怕他不受伤吗?”
“不,不是,”赖鸿蒙顿时冒出了汗,开始辩解,“是闻明受伤了,我送他来卫生队,江城说让闻明等他回来,闻明一直在等,所以我出来看看。”
他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天底下怎麽会有这麽窝囊的人来当兵?
“着什麽急?”耿金石仍旧对他不耐烦,“他会回来的。”
话说出口,耿金石忽然觉得心里一寒。犹豫了片刻,他叫来裘灏身边的两个参谋警卫:“去找找江城,让他快点回来。”
回过头,他在赖鸿蒙脸上看见了惴惴的神色。
“你能不能别这麽丧着脸?”耿金石更加暴躁了,“江城是老兵了。”
没错,江城是老兵了,还是个练家子。平时的训练里,他就是徒手也能对付五六个人,自从成为职业军人,一直打的都是硬仗。
他说了让人等着,就一定会回来的。
“江城!”
“江城少校!”
“江营长!”
没有回音。
两个参谋警卫漫无目的地在战场上搜寻着。
也许是硝烟浓厚,本该春光明媚的山野灰蒙蒙的,鲜嫩的花枝也都已零落。
在距离东洋军司令部只有三五百米的地方,一截被炸得乌黑的树桩还在冒着烟,不远处是它倾倒的树冠。
那是一株初春的柳树,柔软细密的柳芽遮掩了一个人。他躺在那里,身前溅了几点血,却看不出伤痕,整个人仿佛熟睡。
他的军帽端正,遮掩了他刺扎的短头发,眼睑平和,遮掩了他幽深的黑眼睛。他的颧骨很高,面颊削平,只有嘴唇不受控制地微微啓开,像是有什麽话来不及说,又像是有什麽话来不及兑现。
有人发现了他,不可置信地呼喊起来,声音很快变得嘶哑。
有人闻声赶来,又匆忙离开,领着更多的人聚了过来。
有人连磕带绊地跪倒在他身边,拨开柔嫩的柳芽。
他的衣袋里藏着三封信,取信的人手指发抖,踌躇片刻後,将其中的一封留给了他。
那封信上有一个稚嫩不成体的“柳”字,曾经辗转许久才到他身边,将另外一个人的等待如数传达。
白布撕裂,展开,蒙上了江城的身体。
他的面容出奇平静。
有干哑的咆哮声,那是闻明,他已经听说了消息。
“该我去的,”闻明的嗓子几乎已经听不出本音,“该我死在这里……”
裘灏亲手执起白布,慢慢遮掩了江城的下颌,嘴唇,鼻梁,眼睛。裘灏的手不易察觉地顿了一下,白布又缓缓遮掩了江城的额头,发梢。
这是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早在中央军校的时候,就很引人注意。裘灏有时也会惋惜,觉得他时运不济。在军校时,倘若没有柳立春的事情,以江城的资质,绝对可以进一支王牌部队。在淞浦之战时,倘若没有第九军的备受冷落,没有裘灏本人的突然贬谪,江城或许早该被提拔为少校,在能够发挥他才能的位置上大展身手。
好在预备师到底成全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