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曼多西菜社的牛排在淞浦城是有名的。店家很是夸耀这道名菜,送上来时,用的是最大的盘子,盘子上还有华美的纹饰。
厚重洁白的桌布上,摆了三个这样的大盘子,很嚣张地将面包篮和一份奶油蘑菇汤挤在了桌角。
请客的女主人卓昀宜穿着漂亮的薄荷绿缎子旗袍,外面衬着米白色的绒线衣,有些抱歉地看着坐在角落里的温潋秋。
“毛毛,”她也亲昵地叫他的小名,“你真的不吃牛排?”
温潋秋看着她,不肯回答。
“他不吃肉,”裘灏在温潋秋颈後摸了一下,“你由他去吧。”
“毛毛信佛?”
“算是吧。”裘灏含混地支应。
“他是从小茹素?”
“不,就是最近的事。”
“真是太遗憾了,”卓昀宜是真心实意地替温潋秋惋惜,“怎麽不等到吃完曼多的牛排再茹素呢?”
她身边坐着的是她的弟弟卓宏旸,他戴着一副小眼镜,长得细眉疏眼,很清秀,有种殷实人家出来的孩子身上那种无忧无虑的劲儿。他低着头,专心地把一盘牛排都精细地切块,整齐地排列好。
刚见面时,卓昀宜就介绍说他是一名机械技师。
“他从小喜欢拆东西,家里的收音机丶闹钟,他都拆过。後来考学没有考上,伯伯说让他去行政院里学着做事,他不肯,跟妈说他不愿意伺候人,要去做机修工。伯伯给他气坏了,可妈让他想干什麽就干什麽去。现在他学了一手技术,其实也挺好。”
据说卓宏旸先前之所以被特务处逮捕,是因为在码头机器工厂参与了联合会组织的工人活动。他和徐衍几乎是同时被捕的,都是先在特务处受审,後来又被转移到曾伯龄指定的地方软禁。
就在几天前,卓宏旸被释放了,可徐衍这边仍旧没有动静。
卓宏旸把切好的牛排递给卓昀宜,又把她面前的盘子拖过来继续切。
“他就是对这样的事情来劲儿。”卓昀宜笑着,对他的怪癖很纵容。
“要是徐大哥也在就好了。”卓宏旸推推眼镜。
“你放心,现在报纸也发出去了,出州军校的联名书也提上去了,曾伯龄是动不得他了。”卓昀宜言语爽利。
“徐大哥真有趣,他总是逗得我笑,”卓宏旸一板一眼地说着,看起来不像是个会笑的人,“他把头发和胡子都留得很长,每次有人来看他,那些看守就要给他剪头发。他整个人躲在被子里打滚也不让他们剪,还说要让别人看看,都是他们把他害成这样的。”
“是吗?他可真逗。”卓昀宜爽朗地大笑。
卓宏旸也笑了,嘴角只抿出一点弧度,在喉头发出低沉的笑声。
这对姐弟的性格迥异,但都有一种阳光的底色。
“原来毛毛是个pianist!”卓昀宜听说了温潋秋在国艺求学,很有些激动,“我喜欢钢琴曲,尤其是贝多芬的《热情》。”
“他的笛子吹得也好。”卓宏旸随意地说了一句。
温潋秋顿时被蘑菇汤呛住了。
“是吗?”卓昀宜刚热情地问出口,忽然奇怪地看了卓宏旸一眼,“你们认识?”
卓宏旸拿刀叉的手也顿住了。
他像是屏了三秒钟的气,才又低头叉起一块牛排:“我去看过国艺剧社的戏,他在里面表演过。但他大概不认识我。”
“竟然还有这种缘分,”卓昀宜很惊喜,“世界真是太小了。”
温潋秋的确不认识卓宏旸,但他听说卓宏旸在码头机器工厂工作时,心里就有点打鼓。
他去过码头机器工厂,那里有一间工人夜校,还有一处暗藏的印刷厂。在那里,他给码头和纱厂聚集的工人吹过一支《鹧鸪飞》。
也是在那里,他同林阜安一起,打听到了沈碧漪的消息。
梅鹤至领着他们见了一个人。为了见那个人,他们至少等了快一个钟头——他太忙了,许多工人听完了他在夜校的授课,还围在他身边,提出问题,或是同他热烈地讨论。也有一些像是单纯地等待着与他问候。
那个人皮肤黝黑,瘦削得出奇,显得五官嶙峋,甚至有点让人望而生畏。可他的声音浑厚,非常悦耳,说话时带着一点很独特的上扬的音调。
温潋秋对这个尾音很熟悉。他的母亲温氏是湘州西南出身,那里的方言和临湘的方言有轻微的差异。嫁到临湘多年,他母亲的口音改了许多,却唯有这个微妙上扬的音调难以抹去。
“让一让,”夜校的一个主要的组织人突然走过来,推开了人群,“让宣代表先同白先生说句话。”
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走了过来,他穿着一身旧棉袍,见衆人在他面前让开一条路,便笑着向左右点头致意,很有些派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