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这张大人酒量这麽差啊。”
一心推开门,径直走进来,左右张望後露出了疑惑的神色,“大人怎麽一个人坐在此处,一辉那小子呢,去哪儿厮混了?”
“不知。仿佛是去给我们配解酒汤了。”
梁蕴品虽为相府长子,对待下人却从不苛刻,近身随从一心是与他一同长大的家生子,脾气大大咧咧,却在大事上十分拿的定,从不叫他操心,偶然有没大没小的时候,梁蕴品也从不恼他,他羡慕一心身上的烟火气,那是他自懂事以来再没有过的东西。
“哦,那也不能让您一个人在这没人伺候啊,这也太不像话了。”
一心走到桌旁,瞟了眼梁蕴品的脸色,看不出什麽端倪,于是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包袱放在桌上,往梁蕴品的方向递了递。
“?”
梁蕴品挑起一边眼皮看了看包袱,又斜眼看向一心,直看得人心里打鼓。
“那个……”一心咽了咽口水,艰难开口,“这是从京城加急送来的东西,本是送到襄州通判府上的,但王叔怕是什麽要紧物件,担心误了大事,派家丁快马加鞭送到湖州驿站,正好赶上了我在驿站收拾细软。所以我就……”
给您送来了。
一心看着梁蕴品越来越黑的脸色,默默将最後几个字咽了下去。
梁蕴品面色阴沉地审视着眼前的包袱,象征皇权的明黄色绢布在窗外冷清月光的映衬显得分外刺眼。
“替我打开吧。”梁蕴品曲了曲手指,深深吸了口气。
一心无有不依,手脚麻利地将布包解开。褪去那扎眼的明黄色後,两个精致的雕花檀木盒徐然现身,最上面压着一封家书,信封上干净利落地写着六个大字:吾儿蕴品亲啓。
是梁庭嵊的字。
梁蕴品顿了顿,擡手从信封中拆出一张泛黄的纸笺,纸笺上只写着寥寥几行字,却叫梁蕴品看了又看,指尖按压处被他狠狠捏出好几道褶皱。
“吾儿蕴品,见字如晤。
今官家令黄内官入府,赏赐吾木梳一匣,莲子五筐,并嘱吾务必将莲子分于四子,煎而服之。”
梁相甚少给夫人儿子写信,每次出远门寄家书也是这样寥寥几句,一如他板板正正,抱朴守拙的性子。
但这冰冷的字句到底无法给梁蕴品丝毫安慰。
梁蕴品放下家书,不甚情愿地打开了两个木盒,果不其然,一个盒子里装了一把红玛瑙和翡翠镶嵌的象牙梳,另一个盒子里,则是满满一盒上等的西湖莲子。
梳子,束子也,意在警示丞相管好自己的四个儿子,莫闯出祸事来亏了国本。
而莲子则给了足足的量,还叮嘱梁家一定要让煎成莲子汤让四子服下,不就是在让梁相摒弃“怜子”之心,告诫四子清心丶静心,切勿违逆圣意麽?
皇帝……是真的不信他们啊……
梁蕴品一瞬间産生了要把这些赏赐全部掀翻在地的冲动,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至少在湖州,在这听风楼里,不能。
这张通判为了省钱,连设宴都只设在这寒酸的小雅间,说是四面漏风都不为过。但说到底,这是张治的地盘,他疏狂无度却尽得民心,数落起丑事来可以旁若无人,但梁蕴品却不能。
若是隔墙有耳,他前脚掀了桌,後脚便有一群禁军闯入将他拿下,他的把柄可就亲自交到皇帝手中了。
梁蕴品越想越窝囊,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泄不出的气犹如一股游离的毒蛇在他经脉中乱窜,忽而一阵微妙的感觉自脊背窜出,猛然袭上心头,让他狠狠地打了个冷战。
紧接着,一阵晕眩袭来,眼前的一切仿佛带上了重影,周遭的气味也变得浓重起来。梁蕴品不得不扶着额支在桌面,眉头紧蹙,略带茫然地看向一心。
“你有没有闻到……一股香气?”
“香气?”一心嗅了好几下,摸不着头脑,“大人是说酒气麽?”
不,不是,是脂粉香。
且那香气越来越重,几乎是铺天盖地朝梁蕴品袭来。
梁蕴品头脑愈发混沌,眼前重影更甚,耳内却响起一阵排山倒海的鸣音,仿佛有谁往他头颅内生生掷了一把火。
火把点燃了末梢,转瞬间,他浑身的血液都燃了起来。
……怎麽会这样?
梁蕴品喘着粗气,怔怔地低下头,看向逐渐隆起的袍下,猩红的眸中顿时迸出凌厉的光。
——有人给他下了药。
是谁?张治,还是皇帝?
他擡起头,死死盯着桌面还敞着大口的两个木盒,下意识将此事与天旨联系到一起——天旨叫他不能乱性,有人却非要让他乱性,其心之狠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