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数她家儿子最有钱,欠的功德最多……”
……
村民们毫不在意地高声交谈,眼睛统统盯向这边。他们组成一张密不透风的肉网,有说有笑地绞紧。男人拄着镐头和草叉,随意踱着步子。方休认出两个很关照他的大婶,她们面带和蔼的笑,向他展示雪亮的剪刀。
方休不由地缩起身体,把脸埋进爸爸胸口。
他发现爸爸身上汗湿湿的,胸口随着呼吸快速起伏,心跳声堪比地震。
也许是过了几秒,也许过了几个世纪,妈妈尖叫一声:“跑!”
几乎就在下一刻,方休听到奶奶的怒吼:“给我站住!”
方休从没听过奶奶发出那么恐怖的嘶吼。
他的爸爸妈妈没有停下,也没有朝村口跑。夫妻俩撞开试图拦截的村民,就近冲向群山。原本准备拦截的村民们弄错了方向,慢了一拍。
“追呀!快追呀!”
奶奶急得直跺脚,居然气喘吁吁地跑起来。
方休脑子发木。
之前,妈妈不让他看太多归山教相关的文章。方休只知道那是邪。教,不是好东西,人们喜欢用“危险”、“疯狂”之类的词来形容它……现在他觉得那一点都不准确,就像用“冰冷”来概括死亡,单薄又无力。
车子没修好,他的父母用双腿疯狂奔跑。逐渐后退的视野里,他看见奶奶疯狂追赶的身影。
“别跑啊,奶奶。”他小声念叨,“对身体不好。”
他的爸妈体质很好,年老的村民被一波波甩脱,只剩十几个健壮的年轻人。
奶奶也在被甩脱的人群里,她扶着一棵老树,呼哧呼哧地喘着,在方休的视野里越变越小。
“方琼玉,给我回来!”
奶奶皱缩的身体挤出阵阵哀嚎,“作孽啊!不孝啊——!”
爸爸让妈妈跑在前面,抱着方休殿后。
无论奶奶如何尖叫,爸爸都没有回头,连脚步都没有放慢分毫。他大口喘息,呼吸带着颤抖的哨音——
山路难走,年轻村民追得死紧。有那么几次,他们脏兮兮的手几乎要抓住方休的头发。
“方琼玉,你回头!你回头给我收尸!”
眼看夫妻俩逃入群山,老人撕扯充血的声带,浑浊的眼里全是泪水。“方休,你骗奶奶!……你们都是邪祟!邪祟!”
奶奶的声音饱含哀恸,仿佛她仅剩的亲人不是在逃生,而是奔向死亡。
“我的功德啊——”她抓挠着脸上的泪痕,一头撞向身边老树。
小方休微微睁大眼睛。
黑瞳倒影里,老人僵住身体,身体顺着树干滑下,像是一只怪异的布口袋。
奶奶不再动弹,身上多了扎眼的红色。
奶奶不再尖叫,世界骤然静寂,村民们的呼喊都显得安静。
那一刻,方休甚至没有悲伤。一切像个过分离奇的噩梦,他只是无法理解……他嘴里还有一点芝麻糖饼味道。
真奇怪,方休想。明明爸爸妈妈跑了很远,奶奶的身影变得很小,他仍能看清奶奶充满仇恨的眼。
奶奶恨他。
为什么?因为他说了谎?
他想起奶奶带他摘枣子,为他烙糖饼,临分别时拼命给他塞点心。奶奶从来舍不得他离开,此刻她却把他丢下了。那些记忆明明不是假的,那些爱也不是假的。
……他完全无法理解。
“爸爸。”方休梦呓似的念叨,“奶奶摔倒了。”
温热的液体滴到他的脖子上,不知道是爸爸的汗水还是眼泪。
爸爸仍然全力奔跑,没有回答。
万事万物黯淡下去,回忆就此淡出。白双影知道,这意味着方休的祖母彻底死亡。
方休与祖母的因果,到此为止。
再看向方休的时候,白双影有一瞬的迷茫。
他没法把那个天真的人类幼崽和面前的方休对应起来。简直就像圆滚滚的猫仔,长成了瘦骨嶙峋的花豹,物种都变了。
他的人类真的很神奇。
遗憾的是,白双影看完因果,仍没搞清方休如何变成了现在的模样。毕竟因果结束之时,小方休的情况和那只小黑狗差不多——茫然又单纯,完全无法理解现状。
不过这一次窥探下来,他确实有所收获。
庄归去第五十八世孙庄崇岳?
怪不得归山教的术法克他,原来教主是庄归去那厮的徒子徒孙。千百年下来,那个牛鼻子老道阴魂不散,居然还搞出了害人的教派。
白双影动了动身上的锁链,眯起眼。
自己身上的锁链,有那个姓庄的几分“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