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星被她翻进手掌里捏紧,片刻後,她还是将它叼了起来,她目不斜视地摸出打火机点燃,烟雾从她的嘴角吐出。
她说:“其实我一直觉得,黑。道间的火拼不管有多必要,都是另一种形式的幼稚,我确实不喜欢我出生就要站立的那个地方,但是现在一切已经结束了,一切理应结束了。”
松田阵平笑了两声:“因为没有隐忍的必要了,所以说的话都变得这麽坦诚。”
她再次用那个音调同意了他。
松田阵平带着点开玩笑的意思问:“那你说说你在神奈川第一次见到我是什麽心态?就是那场校园交流会,我拆了你的测绘无人机。”
“指指点点的傲气混账”——虽然很想这样回复他,但是他们这个话题围绕“坦诚”,所以京野初江只是看了看他,然後把这句话咽回去,反问:“不如你先回答?”
“哦,”松田阵平像是提起什麽稀疏平常的事情一样往後靠了靠,又淡又坦然地回答她,“我对你算是一见钟情吧。”
一个猛然的提速,松田阵平被惯性甩在了靠背上,他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京野初江,说:“你不是那种会把油门当刹车的人吧?”
“不是。”她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两个字来。
“轮到你了,说吧。”他也叼上了一支烟,词句含糊不清地从他嘴里冒出。
片刻的寂静。京野初江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我对你不能‘算是’一见钟情,”她说,“应该就是一见钟情。”
这下,换做松田阵平没叼稳自己的烟,他打开的火机还没搓开火石,但他却只来得及倏然转头看向京野初江,烟落到了他的腿上。
京野初江也扫了他一眼,问他:“你不是那种咬肌先天无力的人吧?”
面对她的反击,松田阵平没有应答,他从腿上重新捡起那支烟,带着干笑说:“突然这麽坦诚吗?”
“怎麽?猝不及防?不适应了?”她笑了。
乌云正在大片地覆盖过来,一场秋雨蓄势待发,海浪开始不安地起伏,风猎猎作响。
“告诉我吧,”她知道现下的氛围不适合被打破,但她不愿意再等了,“你藏在手里的那样东西。”
松田阵平坐起来,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了那封信,他展开,捋平,问:“我念给你?”
“嗯。”她回应了。
他们的车啸叫着一头栽进风暴里,京野初江更深地踩下油门,然後把手里燃尽的烟蒂一把扔向窗外,雨和风灌入窗内,但她合上了车窗,屏去大半噪音,引擎躁动着,雨水泼打车窗,她等待着。
京野初江不可能真正动手杀我,就算她从国中开始就变得隐忍到诡秘,但我依然笃定她不可能真正动手杀我,因为在她的内心深处,有一份近乎残忍的天真。
我和她会有一次最终的厮杀,我能想象到她会怎麽做——用我交予她的剑术向我出刀,用我寻遍日本找到的那把上总介兼重将我击败,但她只会制服我,绝无可能下手杀我,就算我会杀死她,她也不会动手杀死我,她具备成为一个牺牲者的意志,我说的不仅仅是我们的这场死斗,也包括了她对京野组的处理方法——她宁愿毁掉它,也不会屈服于它,即使结果是自己的毁灭。
她是个安静的孩子,但这孩子的心中燃烧着的是我们这些老东西无法靠近的火焰,她会将天真的构想变作现实,但她会不断地被现实的风暴袭击,比如她父亲的死。
密谋杀死京野总代的人的确是我,而我叛变的理由似乎无足轻重,初江一定不会问我,因为她所扮演的角色会让她避而不谈,但我会在此认罪,将警视厅所需的动机补全。
在我被放逐关西之前,组里有很多呼声希望我成为下一任总代,在京野总代两次围剿重失利之後,呼声更甚,或许是因为年龄,他的许多决策都变得令人无法理解且注定走向失败,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并没有首先解决已经出现的问题,而是选择将我放逐关西,我的儿子京道若口留在东京,成为了他手里质子一样的存在。
我们年轻的时候就洞悉一件事情,我们很多时候都不是在关心彼此,我们关心的是秩序,而到了我们的生命都已经沦为琐碎的年纪,他不再关心秩序,只关心他自己,所以我选择了密谋一场暗杀。
我不想让初江继承京野组的功业,因为我很清楚声望与权力的占有需要付出值得的代价,我们,我,还有京野总代,我们都沦为了秩序的工具,用虚妄的自豪填补自己的内心,人总有别的活法,或许默默无闻,或许比较卑微,但在漠然的秩序面前,这一切没有任何区别。
只是她决意要找出叛徒,她决意要为维护秩序或者毁灭秩序而献上一名牺牲,那我只会说,由我来将自己的骨血奉还权力,初江应当有自己的人生要过。
输给女儿的一名父亲,这比权力更加能使我自豪。
松田阵平收起那封信的时候,暴雨正轰隆侵袭他们的车窗,京野初江依然一言不发,逗子海岸已经近在咫尺,他们能透过雨雾望见那片海岸,一排排的小船立在铁栏前,更大的一些渔船则在搁浅的岸边被牢牢系紧,世界在动荡着,海也在咆哮。
她伸手又和他要了一根烟,松田阵平凑过身去,搓亮那枚冥王星的打火机,他没管仪表盘上不安跳动的数字,极高的速度使车轮带起雾一般的水花,他没有阻止,也不想阻止。
车停在海岸最近的陆地上,她平静地熄火,拔出钥匙。片刻的安静之後,松田阵平看清了她潮湿的眼睛,似乎时至今日,她终于有了能将眼泪展露给他人的权力。
京野初江打开了车门,然後钻出车去,她置身于暴雨之间,似乎天地的滂沱正在洗刷去她身上所带有的那些原罪。
他们越过沙滩,任泥泞沾染鞋和裤脚,他们走向本该停放小船的木板道,海在他们的脚下哀鸣,雷电在她们的头顶闪过,带着轰隆的声音迅速隐入云层。
她抹开额发,躺倒在水流四溢的木板道上,松田阵平坐到了她的身边。
他清楚现在就是那时刻。
世界在轰隆作响,松田阵平把那瓶藏在外套里很久的姜汁汽水放在了她的脸侧。京野初江侧过头,越过暴雨看清了那个玻璃瓶。
一枚银色的戒指沉浮在姜汁汽水的淡黄之间,她擡起头,越过那所有的一切看向雨中沉默不语的松田阵平,看清了他那双清澈,却又锐利入深的眼睛。
他俯下身,凑去她的耳边低语:“我说过的吧,我有一万种方法给你创造出活着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