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第八十二面(上):你要不帮我,我就自己来
「他的胸口还起伏着丶还不平静,周身透出股森然,开口却只说了句:“断了。洗洗去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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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时间最不经过,开几场花,落几场雨,你刚刚感觉到春意天气就已经开始往夏过渡。四月中旬,和风送暖,满城的树都是新嫩的绿色,循环往复里又是一岁欣荣。
这样的时段,一向是时岳最喜欢丶心情也最舒畅的时段,一年到头他盼的就是春意渐深与夏相连。可今年的这段时段显然不同于以往,烦事一桩接着一桩。
烦事之一与蒋宏飞有关。这人最近又窜回了岐城,大概率是知道了家里的事,从十几天前起就有事没事尾随蒋星一,要麽就是在星语轩外转悠。不过从学校到家门每个关卡都衔接得严丝合缝,蒋宏飞一直没得着小孩落单的机会,转悠了几天也没进店里,到两天前,这人再一次不知所踪。时岳和蒋星一趁周末回奶奶家换了大门门锁,但凡有点用的东西统统打包带走,还加装了两个摄像头和铁丝网,饶是这样,时岳还是没能完全放下心。
除却这个,更让时岳烦忧的还是蒋星一现在的状态。蒋星一倒是没拿蒋宏飞当回事,联系方式全部拉黑,路上瞥见也拿人当空气,小孩陷入的是另一种更为无解的焦虑——
为了成绩。蒋星一在为成绩较劲抓狂。
这种情况在一个月前时岳还在鹭江时就初露苗头,那个时候打电话,蒋星一说的全是自己原地踏步的分数。等他回来岐城,小孩表现得更明显,成天绷着股劲,十个手指甲坑坑洼洼,全是狗啃似的小锯齿。到上一周,下晚自习回来这孩子一言不发地上了二楼,目光散乱在屋里绕了一圈,突然直直地盯向他。
“哥,你能帮帮我吗?”
三魂丢了七魄,蒋星一站在原地好像无路可走,时岳当然一口应了,甚至觉得小孩要他做什麽根本犯不上说一个“帮”字。他都情愿的,不管是要他辅导还是要他在生活上保障什麽他都能做到,就像这麽久以来他每天都在做的那样,就算是要骑在他脖子上够天顶的月亮他也能试一试,只要小孩高兴一点。
可他没想到,蒋星一会把钢尺推到自己眼前。
“哥,你打我吧。”蒋星一说,“我受不了自己现在这样,跟趴窝似的一动都不往上动。从今天开始我会把自己一天里不该错的丶没做好的统统记下来,晚上你就帮我长长记性。”
时岳没去拿那把尺,坦白说他当时真被蒋星一那两只不聚焦的眼给吓着了。在他不知如何反应的十几秒後,蒋星一看着他冷酷地做出了对自己的判决。
“你要不帮我,我就自己来。”
说完这虎孩子抓起钢尺就往自己身上招呼,时岳捏住蒋星一的胳膊把凶器拽出来,扔在地上“当啷”一声响。这把他从乌瑾年那拿过来就为逗逗小孩的玩意儿现在成了他必须要还的债,时岳算是体会到了什麽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星一,你听我说……”
蒋星一不听,弯腰去捡钢尺,时岳踩着尺子把小孩抱到桌子上坐下。这孩子一直都有副倔脾气,真上了那个劲更是一句话都听不进去,左扭右扭硬是跳了下来。
“你不是说你会一直管着我吗?我这样你为什麽不管我?我心里难受啊……我都告诉你要怎麽做了,你为什麽就是不肯帮我?”
蒋星一像一个站在水里的孩子,牙关磕碰着抖,水位越涨越高,他不想从水里出来,只想让时岳先扔给他一块可以保命的木板。时岳听了把手放在他的後颈上。
“我这样做,能让你心里好受一点吗?”
时岳这麽问,问出口的那一刻,他就成了和这孩子站在同一片水里的人。你不想上岸那我就陪你站在一起,时岳轻轻揉捏蒋星一的颈肉,他听到小孩坚决地对他说,能。
于是那天晚上时岳还是动了手。蒋星一撑着桌子用力到手指都发白,明明是怕,却一定要他拿个家夥。时岳握着书桌上的塑料尺挥了两下,在自己胳膊上试了试力度,心一横打下去,蒋星一又说太轻。时岳真不知道这孩子哪来的邪劲,他加了两次力还被嫌轻,心里也平白多出撮火,撂下一句“我就这点劲”,速战速决落完了蒋星一要求的数目。小孩全程一动不动丶一声不哼,就像一坨毫无活气的肉,时岳把尺子往桌上一丢,几乎虚脱般满身是汗。他头一回觉得,打人是这麽一件折磨心力的苦差。
差事结束,蒋星一睡得很实,没有翻来覆去地在床上烙饼,背对着他一觉睡到天亮。时岳却睡不着,睁着眼躺到後半夜,最後实在忍不住,坐起来轻手轻脚拉下小孩的裤子细细看过才重新躺好。没有留印子,时岳心里却咯咯愣愣的难受,他靠过去把蒋星一搂着,手一摸,摸到了小孩睡觉也死死攥紧的拳头。他揪着心把两只手掰开握在手心里,强迫自己闭上眼,疲惫又不乏庆幸地想,不过怎麽说,这场闹剧总算是结束了。
然而天不遂愿,闹剧开了头往往就要敲锣打鼓地继续演几场。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蒋星一一回来就坐在书桌前等他,面前正正地摆一把塑料尺,时岳试过来文的,然而哄也不行丶劝也不行丶吓唬也不行,这孩子压根不想和他聊,还觉得这是浪费时间。他又想尽各种办法拖着不上楼,但不管多晚蒋星一都要等到他回来,用一种自虐式的态度受一场疼。
躲是躲不开,顺又顺不得,时岳重打过两天想逼蒋星一放弃,几条尺印重叠地摞在一块,浮起薄薄一层肿。到了今天,蒋星一坐下去都要皱一下眉,就这也拗着不改口,眼睛看看尺子又看看他,时岳终于比小孩先一步崩溃。
“星一,分数越往高走提升就越困难,这是正常现象,因为每一次量变到质变都要经过一个瓶颈。瓶颈这窄,压力本来就大,你再把自己逼得太紧很可能会起反作用。咱们试着收一点劲慢慢往上走好不好?遇到什麽问题我会和你一起解决。”
时岳柔着声儿说话,边说边去拉蒋星一的手。他认输了,他早该知道自己在这孩子跟前就是这麽没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