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册他当然看过,从拿回来就看,在没和蒋星一见面的那两周更是不知看过多少回,看到每张相片的顺序他都烂熟于心。但奶奶指的东西应当不是相片,而是夹在相册最後的底片和一沓折好的纸。
“没看过。”时岳回答。他只记得那纸上写了串手机号码,翻过去时摸着厚厚的。
“嗯。”奶奶点头,她抓握得稍微使了点劲,“那里装的是我的遗嘱复印件,公证过了。里面包着一张银行卡和存单。”
这口气如同交代後事,时岳听得心里一紧。他下意识想开口说话,但奶奶又继续往下说道:“这些钱是我和星星妈的,还有我家那老头子之前剩的一点抚恤金,刨去我这次手术住院的花销,剩下的全留给星星。除了钱,市郊的那处房在我名下,也一起留给星星。”
“奶奶,”时岳听不下去了,“做了手术就没事了,您会好起来的。”
又说:“咱们那次不是还说,等星星考上大学,要一块送他去学校吗?您还说您要去的时候坐飞机,回来的时候坐高铁,您把这话都忘了?”
奶奶听了眼珠向上缓慢瞟去,医院的天花板洁白丶单调,上面只有灯管和吊瓶挂杆,容不下关于一朵云的憧憬与想象。就这一瞟,奶奶干涸的眼底微微发潮,她笑了笑。
“没忘,送星星上大学,这事我没一天忘过,就是到了现在,不敢再去想了。”奶奶看回时岳说道,“小时,我自己的身体我最清楚。以前我也进过这住院病房,乳腺癌早期,那会星星妈还在,她陪我来医院做的切除手术。我记得手术完我很快就醒了,但麻醉没过哪哪都动不了,就躺着又睡着了。睡着以後我梦见了老头子,他就坐在药王山的柏树下乘凉,我问他说我是不是该来找你了?他说我还没到时候。等醒了,我真的一点事也没有,很快就恢复出院了。”
“可这次手术以後,还是在那柏树下,老头子说他想我了。这个人啊,活着的时候就一句好听话不会说,死了也是个闷葫芦,他这麽说,是提醒我快和他见面了。所以有些话,我得趁清醒的时候赶紧说。”
这些话听着扎耳朵,平平静静但句句见血。卫生间的水声还在继续,听着不知是更像雨还是更像泪。
“病中多思,您要是必须说出来才能安心养身体,那我听着。”
时岳这麽说,是不叫奶奶把话说绝,要在生与死之间留一个折中地带。奶奶瞧着青年紧皱的眉,目光慈怜地退了一步。
“也许是我想多了,不过人早晚都有这麽一天,我就想到哪说到哪了。”
时岳沉默着点头。他听奶奶接着刚才的话头交代:“遗赠继承也要走些手续,需要联系工作人员预约,电话就写在相册里的遗嘱上。房本和遗嘱原件都在我那房子的储藏间放着,到时候,你一定帮着星星把这些事办妥。”
原来在邀他去拿相册丶给他那两把钥匙时奶奶就想过这一天了吗?时岳没有说话。奶奶见状用粗粗凉凉的手指抓着他,想用力,但效果聊胜于无。
“小时,我要走了,星星就等于没家了,更没有能靠的人。星星妈年初生了孩子,户籍也转到了国外,星星爸就更不用说了……这都是我和老头子没把他教好。”
“其实,当年在生星星爸之前,我还有过两个儿子,都没养活。等後来又有了星星爸,我和老头子就格外疼他,什麽好的都紧着他,让他习惯了怎麽舒服就怎麽来,什麽事都只想着自己。这些年他大手大脚赌牌喝酒,钱几乎没往家进过一分,但我总是这贴补那帮衬,想着有一天他能知道顾家。可上次星星生日,他回来说他不仅借了私人贷,还抵押了长兴小区的房子,我才知道他身上背着这麽多的外债。他是一点都没有为星星想过。”
冲淋声停了,病房里霎时变得很静。静里最清楚的是奶奶的呼吸,紊乱中带点杂音,很像从矿泉水瓶口对着里面吹气的声儿。奶奶极力调整,看她神态,是有很重要的话要说。
“别着急,”时岳把身子俯得更低,“您慢慢说。”
“我不能让他把所有东西都败光,那之後就去做了遗産公证,把相册和钥匙交给了你。我也想过托给温或者其他老邻居,但星星爸能找到他们,而且我,心里更放心你。”
放心他什麽呢?时岳低眉,看到呼吸机上起了一层浅浅的白雾。
“你是个好孩子,正直丶稳重,这些日子我看得清楚。”奶奶说,“把东西放在你那,我很放心。”
不是因为他对奶奶好,也不是因为他对蒋星一好,而是因为他本人好。温叔也说过他好,再往前,学校里的老师丶院子里的叔叔阿姨,很多长辈都说他好,可唯独他当时最在乎的那个人,他的爸爸,从来没有把这个字眼放在过他身上。
好在想到这些,他已经不会再像过去那样心痛和自责了。时岳点一点头,听奶奶一顿一顿地吐字:“我知道这些话就算我不说,你也会在看到遗嘱後帮着星星。你就是这样一个人。但奶奶还是想,多啰嗦两句……到高考前,你有时间就多看着点星星,别让这孩子走了什麽歪路错路,再之後,就全看这孩子自己的造化了。”
这才是奶奶最重要的一句话,话里最宝贝丶最放心不下的是这个亲孙孙,远不是那全副身家。
这个宝贝,奶奶现在托给了他。
“您放心,”时岳郑重道,“以後只要是星一的事,我都会帮他兜着。”
不只到高考前。他的事我会管一辈子,管到底。
承诺一出,奶奶眼底的潮气毫无征兆地凝成一颗水珠,顺着她的眼角沿皱纹滚落。时岳也鼻酸,跟想打喷嚏打不出来一样那麽难受。
“看你,这难受什麽?”奶奶见了竟然开朗地笑一笑,“其实这样也是好事,我少受罪,还省了钱。要是把那些钱都扔进医院,我才真闭不上眼呢。”
时岳的心一揪,觉得打不出来的喷嚏引发了高烧,烧得他眼皮都烫。“您怎麽越说越不像话?”他有点埋怨,“再说这些我可不听了。”
奶奶还是笑,笑得像闷闷的咳。笑完她颇为息事宁人地拍了拍时岳的手背,轻轻说道:“说点别的。”
时岳于是保持着俯身的姿势不动,听到奶奶说“那相册里的存单是给你的”。他听了蹙着眉往起仰,被奶奶急急地“哎”了一声。
“钱不多,刨了你垫的钱,估计都剩不下什麽。”奶奶的嘴一张一合,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被包裹在气泡里撞碎在罩子上,“奶奶没别的意思,就是惦记你,想给你也留点什麽。小时啊,你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
很好丶很好,每个好都是在时岳心上炸开一个气泡。他的心被气泡里的水洇湿,但奶奶还在往下说。
“有些事丶有些东西咱生下来就没得选丶改不了,奶奶希望你能把它们慢慢放下。奶奶希望你和星星以後都能好好活,按照自己的想法,活得高高兴兴的。”
这章特别特别动人特别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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