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屋窗户狭小,室内昏暗,钟坤要点起油灯,梅思忙道:“不用了,看得清的。”
钟坤摇摇头:“我的眼睛可不行了,我想好好看看你。”
依然点亮了油灯。
豆大的光焰下,钟坤又用力揉揉眼睛,对着梅思仔细地看:“梅小姐,你还是那样年轻。”
梅思含笑哽咽道:“不年轻了,已经老了。”
“头发乌黑的。”
“都是染了的。”
“在我心里,你还是当年的梅小姐。”
“你也还是当年的钟上尉。”
钟坤摇头:“我知道自己,不一样了,乡下的尘土,把我掩埋了。”
梅思自然问起从前的事:“忽然间失去了你的音信,不知你去了哪里?”
钟坤苦笑:“别提了,广西战败,我们退去了四川,四川也终于不守,解放军便把我们装船,先送到岳阳,从那里辗转遣送回桂平,但不能住在县城中,把我发送到了乡村,就是这里,让我务农,改造思想,就这样一住就是三十年。”
梅思恍然:“难怪我曾经写信到桂平县你家里,没有人回信。”
钟坤道:“我刚回来时,也写信到江陵,杳无音讯,庄校长也再没有信来。”
梅思说:“我并没有接到那封信。啊,很快我便去职了,学校认为我不适合再作□□,我便回了平乐。临走之前我去见庄校长,她正要搬家。”
“母亲也搬了家,後来与我一起来乡下。”
所以便阴错阳差,失去了联系。
梅思转头望向房间四面:“太太在麽?孩子去了哪里?”
钟坤笑一声:“那位钦差大人没有同你说麽?这些年我一直是一个人,像我这样的人,国民党战俘,差不多最後面一批,顽抗到底的,好在还够不上当战犯,只要不是别无选择,哪有女人肯嫁给我?至于孩子,更是不要想了,幸好是没有,倘若有了,连累孩子,政治成分不好,一辈子不得翻身。”
纵然不是为了那一腔痴情,肯因时势而转圜,却也转圜不了。
然後细细诉说当年的事:“成都终究守不住,便投诚了,共産党把官和兵分开,我那时已是中校,重点关照,便给送到教导团,在那里‘学习’了几个月,就去重庆坐船,回了桂平,从此就再也没能离开……你这些年过得怎样呢?”
梅思道:“也不过如此吧,解放之後土改,分了田地房産,我也是有‘黑点’的,便早早去了香港,好容易找到职业,这些年浮浮沉沉,总算顶了过来。”
梅思慢慢地讲,石硖尾的大火,双十的暴乱,六七暴动的炸弹。
钟坤从自己的情绪中稍稍抽离出来,仔细听着,末了叹道:“真希望当时能在你身边。”
自己在桂平,是无声的惨烈,梅思在香港,则是有声的惨烈,战争时代有炸弹,不足为奇,香港并没有与人开战,却也满街炸弹,人类的历史,仿佛永远摆脱不开战争。
身为军人,虽然说不上习惯战争,但毕竟不陌生,而据钟坤所知,梅思虽然去过延安,但没有上过前线,未曾亲眼见过硝烟,这些年她孤身在外,一个女子背井离乡,独自漂泊在香港,该是何其艰难,她能够熬得下来,着实不易,令人钦佩。
梅思微微一笑:“倒是也不很生疏,当年日本人,也往延安扔炸弹。”
钟坤顿时恍然:“是的,他们也轰炸重庆。”
虽然是在後方,未必比前方安全。
起初两人见面,还有些客气拘谨,四十年的时光,是一个不小的距离,然而彼此胸中实在有太多往事需要倾吐,说着说着,便忘却了生疏,尤其是钟坤,尽情诉说,直到肚内咕噜叫了一声,他这才想到:“啊呀,还没有吃午饭。”
梅思擡起左手一看:“三点多了。”
钟坤立起身:“我去烧饭。”
梅思道:“或者不必麻烦,我带了绿豆糕来。”
钟坤摇头,固执地说:“你来了,怎麽能不烧饭?很快的。”
便到厨下去生火。
梅思与他一起去了厨房,就是一个土竈,一口锅,钟坤哆哆嗦嗦,从一个烂纸盒里摸出两只鸡蛋,又舀白米,梅思一眼望见有玉米粉:“煮粥来不及了,不如便煮玉米糊。”
钟坤一想,煮粥煮饭总得半个钟头,确实等不得,手便往玉米粉的袋子移去,用饭勺舀了两大勺玉米粉,加水调和成浆,梅思刷了锅,从水缸里舀了水加在里面,便开始烧水,钟坤则是切葱洗青菜,到水开了,便把玉米浆倒进锅中,梅思用木饭勺不住地搅合,钟坤则是加葱加青菜。
梅思侧转了脸望向他,轻声道:“当初在桂林,也是这样烧饭。”
钟坤本来僵硬麻木的脸终于有了一丝生动:“在你家中,我烧火,你煮饭,这些年每次回想,都如同幻梦一样。”
“还记得那时我短少锅碗,将要离开桂林,你送了美国兵的锅给我。”
钟坤端起旁边的碗,把蛋液均匀地浇进去:“当时印象很深刻,梅小姐真的是,朴素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