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过来时,雪夜惊觉自己流了满脸的泪。
临渊见惯了他行峻言厉的模样,垂首不敢看他,雪夜道:“他还在炼狱吗?”
“还在,您走这一年,他并无异动。”
妖司独有的十九层炼狱,位于镜宫最深处,与地府的地狱不同,炼狱比地狱安静得多,而那第十九层炼狱,是整个冥界最黑暗幽寂的所在。
深不见底的黑暗最易令人心生畏惧,而一片死水般的宁寂,会让人不知前路,不辨日夜,不晓时间流逝。
妖的寿命比人长得多,如此漫长无涯的岁月,只能被困囚在混沌的永夜里,这种折磨,不亚于地狱里惩罚恶人的千百种酷刑。
与地狱内满员嘈杂相较,妖司炼狱最深处,只关押了一个让雪夜和冥界永生难忘的妖。
——长行。
这世上,比凡人长寿的是妖,比妖更长寿的,是神。
雪夜这千年来,终日守在妖司,面对各种凶神恶煞的妖,闲暇时,他最大的乐趣,是在镜花水月七十二宫里,欣赏自己的影子。
临水自照,揽月自照,在光怪陆离的虚影里,与无数个自己孤独对望。
後来,凡间四国相继建朝,太平盛世来临,妖司多了无面将,他这个阴君极少再入凡世,对凡间的记忆彻底模糊时,他被莫大的孤寂笼罩,而後,剑灵长行出现了。
生于剑身,以剑为名。与他生得尤为相似,又大为不同。
他孤僻淡漠,长行单纯热情,他不爱笑,长行清澈的笑声却能回荡整个镜宫,似一粒火星,落入妖司,点燃了这片广漠寒冷的殿宇。
他们相伴百年,他见证了长行从灵修炼成妖,也痛苦地目睹他迅速沦陷,由妖变魔。
分别亦有百年了,雪夜想,该去见见他了,重新追忆,那些蒙尘的过往。
一路顺长梯,往妖司地底深处去,飞了半个时辰,方到炼狱十九层。
如置身深渊,海底,四周一点声响不闻,唯呼吸和心跳在耳畔回荡。
雪夜施法照亮一隅,灰尘在光晕里四散飞舞,他缓步慢行,如小鱼在夜幕下的海域里搜寻。
行到一处,听到锁链的响动,那人凄声道:“你终于舍得来看我了。”
雪夜浑身冻住。
停留片刻,他沿动静过去,撞上了被铁锁牢牢绑住,白发散落一地的长行。
光亮里,长行的面容并无分毫改变,睁开双目,暗夜中乍现两点血红,这猛兽样的眸子,与百年前成魔时也别无二致。
此刻,他们的区别,才真真正正地显露。
一个嗜血成性,一个,清冷如初。
他盯着他看了会儿,道:“你是来放我出去的吗?”
大颗的泪从他眼里无措滚落。
雪夜面无神色,感慨失落愤怒,统统没有,只觉遍体生凉。
当年,他和长行初遇时,什麽感觉来着?大概是觉得那广袤无垠的深宫里,总算有个人能陪他了,哪怕只是在他耳边聒噪顽皮的笑一笑,也甘之如饴,他实在太孤独了,长行的到来,扯碎打破了妖司终年凄苦的寂静。
可之後,长行变了,他的单纯逐渐转成了乖张,开始肆意妄为。
直至那日破坏了封妖塔,一切覆水难收,他疯狂寻找,将他抓了回来,质问他为何这麽做,长行化为原形捅了过来,冰凉的剑身狠狠扎进他的身体,对他说:“你不是早就想死了吗,我帮你。”
那得意洋洋,带着恨意的不屑眼神,他记了多年。
如今,百年过去,长行的演技明显大不如前,无辜的眼泪之下,嫉恨若隐若现,挥之不去。
“不是。”雪夜道。
长行难以相信地哭嚎道:“你放了我吧,我知道错了,这次我一定听你的话,求你了,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他像犯错的弟弟,在向兄长撒娇求饶。
雪夜冷沉道:“从你骗我那刻,你便没机会从这里出去了,你得还清你犯下的罪孽。”
长行道:“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後果会那般严重。”
“凌煜,明姑,地府的鬼差亡魂,还有那麽多凡界百姓因你而死,你没资格这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