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男人守了苏吟一会儿,见她好些了,便无声对视一眼,移步别处议事。
谢骥并未提及华曜和穆卓重生,只将自己策马散心至沅河时偶然撞见贼人掳走公主一事据实禀报,又道北狄今日既敢掳走公主,他日两国必有一战,请求皇帝准许他赴北境驻守边关。
宁知澈并未思虑太久,缓声道:“允。”
谢骥叩首大拜:“多谢陛下。”
宁知澈看着跪在下首的男人,指节在御案上轻叩两下,忽而低低说了句:“多加保重,务必平安归来。”
谢骥垂眸:“是。”
他昨夜亲眼看见苏吟与皇帝恩爱,也一宿未歇,从主帐回来后倒头就睡,原本鲜少做梦,今日却破天荒梦见了苏吟,还有一个穿着嫩黄裙裳梳着卯发的稚童。
女娃娃三四岁的模样,生得眉目如画,漂亮得好似神女座下的仙童,正抱着一本医书坐在苏吟腿边。
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个人挨坐在一起的模样,谢骥心都快化了。
女娃娃一张小嘴叭叭叭个不停,他只能听清一句:“娘亲,你与爹爹三十多岁才生了音音,音音定要叫你们活到一百多岁才好……”
谢骥想听听苏吟会说些什么,可眼巴巴等了许久都没等到她开口。
她就这么坐在窗边低着头,也不知突然想起了谁。
梦境很短,谢骥睁开醒来,抬手一抹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又流了满脸的泪。
他愣愣坐了一会儿,起身下榻出了帐篷,去到华曜公主的住处,径自闯了进去,冲至正躺在小床里的华曜面前,在女官压抑着怒气的质问声中低低问道:“公主,臣今日算是救了你一命,是不是?”
华曜静静等着听他的下文。
谢骥声音更轻了些:“等公主能说话写字了,能否告知臣如何才能重生?”
最后两字他并未发出声音,但华曜看懂了他的口型,迟疑一瞬,终是点了头。
谢骥脸上终于有了两分笑意,但也只有两分:“多谢。”
第53章梦(1)
苏吟深恐女儿再度被人掳走,这一晚歇觉前便没有让乳母将华曜抱走,而是与女儿同睡。
华曜依偎在苏吟怀里,昂起小脸凝望着眼前这张清丽面庞,久久不愿阖目入眠。
苏吟见女儿那双乌圆漂亮的眼睛渐渐浮起一层薄雾,自己的双眼霎时也跟着酸疼,抬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嗓音温柔到极致:“吓着了吗?莫怕,娘亲守着你。”
莫怕,娘亲守着你。
这句话从前世父皇驾崩到她及笄亲政,华曜曾听过许多遍。
她年幼即位,能安然活到羽翼丰满之时,一半靠父皇临终前殚精竭虑为她铺路,一半靠母后替她挡着那些直逼她而来的刀林剑雨。
父皇走后的那么多个担惊受怕的夜晚,因为有母后守在她身侧,她才得以安歇。
但在母后心里,谢嗣音也一样重要,甚至若真论起来,谢嗣音承了母后的姓氏,且自出世起便陪在母后身侧,相较于她这个数十年如一日忙于国政的长女,或许谢嗣音与母后更亲一些。
谢嗣音因侯府独女的日子过得太过舒坦,从小到大得到的爱已足够多,拒了无数高门求娶,一世未嫁,甘愿留在谢侯和母后身边尽孝,当了一辈子自由自在的姑娘家。
母后与谢嗣音有五十年朝夕相伴的母女情,若哪日真的记起了前世,当真能接受此生没有谢嗣音吗?
……
苏吟见女儿那两弯尚未长好的小眉毛越皱越深,将孩子往怀里小心拢了拢,犹豫着轻轻哼起歌谣哄华曜入睡。
她长在苏府,养母将她视作娇客,待她客客气气,谈不上什么母女之情,自然也就没有对她唱过哄婴孩的歌谣,但她曾听养母对阿弟哼过许多遍,便记了下来。
只是她初为人母,到底从没唱过,少时的记忆又模糊,因而哼得断断续续,好在女儿还小,不会笑她。
但不嫌弃归不嫌弃,孩子听了她哼的曲子不仅未生困意,眼睛反倒越来越红。
帐外,宁知澈与定国公和谢骥商议平定北狄事宜归来,站在夜色中静静听了片刻,直至苏吟泄气地止了歌声,才抬步走了进去。
苏吟循声抬头看了一眼,抿了抿唇,将女儿的小身子翻过来面向宁知澈,轻轻道:“晞儿瞧,是谁回来了?”
华曜抬头望见父皇凝望母后时脸上的甜蜜笑意,想到父皇若知道前世母后不仅真的回到了谢侯身边,还有了个女儿,不知会有多难过,瞬间啪嗒一声掉了两颗眼泪。
独女骤然落泪,宁知澈顿时心疼得揪作一团,走过去将孩子抱起来,温声道:“是爹爹不好,叫你受了惊吓。今夜爹爹和娘亲都在这里陪着你,不必怕了。”
华曜枕在宁知澈的宽肩上轻轻闭上眼。
她怕,怕极了。
重生本就是逆天而行,无论成功与否都只有一次机会,她五十余年不敢停歇一日才换来今生,已无法再求第三世了。
她贪婪些,既想为父皇改命,又盼双亲能白头偕老,长伴她身侧。
但今日穆卓将前尘一语道破,她的父母身在局中,记起前世不过是早晚的事。
谢侯和谢嗣音都将母后置于心中首位,都真心实意爱着母后。为父者前世忠于她这个皇帝,在她亲政前助她压制权臣铲除奸佞,在她亲政后毫不犹豫将兵权交还,今生亦对她不曾起过半分恶念;为女者在外谨守君臣之礼,心里却视她如胞姐敬重。父女俩都不是什么坏人。
正因如此,反而难办。置之如鲠在喉,终日悬心;除之心有不忍,良心难安。
宁知澈一边哄着孩子一边将苏吟推回榻上:“昨夜你一宿没睡,早些安歇罢。”
“无妨,我不困。”苏吟惦记着国政,低声问道,“北边要起战事了吗?”
“北狄历来对大昭国土虎视眈眈,无数大昭将士战死边关,光是你谢家的男儿就有二十七位。昨夜北狄王的幼子胆敢将朕的公主掳走,这仗即便今时不打,过不了两年仍是要交战。”宁知澈嗓音微沉,“朕时日无多,须得趁现在身子尚可,将北狄平了,否则他日朕缠绵病榻,届时北狄再打过来,苦的便是百姓了。”
苏吟听得低下了头,却在下一瞬被宁知澈伸手抬起下颌,撞入他幽深的瞳眸中。
“当年之事祸根在朕的父皇身上,不在于你。朕短寿是因朕自己心绪不稳,错亦不在你。”宁知澈轻声道,“你若仍是愧疚……朕除你之外,心中放不下的就只剩晞儿了。朕驾崩时她只有三四岁,叫她那样小便没了爹爹,朕对不住她。待朕走后,你替朕多疼疼她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