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奶奶去世通知赶回家的那天,看到的也是二爷在摇头。
形单影只地立在暖橙色的霞光下,明明是很好的场景,却没内心深处的侥幸安详。
“是不是小添啊?”太太的牙掉光了,话说得不清楚,但祁添方才听得刻骨铭心。
他的眼眶乍时红了,猛烈地从回忆里拔然而出,握住那双向他伸来的手,“是我,太太,我回来过年啦。”
“哦……哦,太太耳朵不好……聋了……”她像个精神错乱的病人,一时记得面前比她高出三个头的男人是小添,一时又问:“你是哪个哦?”,亦或嘴里重复着“太太耳朵不好,聋了……”
有个人昂声说了句:“大娘唉,莫要打扰年轻人喽。”
挂在嘴边的话被粗砺的厚茧子磨出血,祁添心里五味杂陈,当下头脑还清晰,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太太扶回墙边的木椅子上安稳坐下。
他半跪在太太面前,嘴唇都在颤抖,目不转睛地道:“太太,我先回去啦,晚点我来看你。”
“啊啊……”太太手伸半空,最终落到祁添的头上,他现在又记起来他是小添了,不免感慨万千,然她牙掉光了,说出来也没人听得懂。
她想,这是小添吗?怎麽长得这麽大了?立英居然走了四五年了?差不多要轮到她了,立英要是看见了得多高兴啊,孙子长得这麽高这麽帅,年纪轻轻就买了车,还带回来一个人。
“你太太这几年身体越来越差你也看到了,哎……估计也就是这两年的事啊。”张冶松背手走着,曾经挺直的腰杆也抗不住岁月的鞭打,逐渐佝偻。
已然看开,便听天由命,向天再借五百年什麽的留给一往无前丶人定胜天的年轻人吧。
到了家门,步晔先进去。张冶松就打算在门口站站,顺便跟侄子扯巴聊天。
“那是谁啊?朋友啊?”
祁添回头,刚好瞧见步晔的眼睛,笑着回答张冶松的问题,一双弯眸戳瞎他的眼:“男朋友。”
他既然把步晔带回来,就有不怕全世界知道的心,都不怕了,问了他就实话实说。
“我明天给奶奶烧纸,正好跟她说这个事。”
张冶松闭着嘴迟迟不说话,本就皱纹交纵的脸色平白多了一道深壑,就卡在眉间。
祁添并没有给他做一串的思想工作,而是等张冶松得到答案後的表示。
张冶松动了动鼻翼,眼睛里的鄙夷泛滥滔天。乌云笼聚,口出恶言:
“这不是有病吗?”
“我不认为。”祁添寡断干脆地回答,对老一辈的看法其实算是在意吧,可他也知道对二爷说再多都只是捧杯救火,起不了波澜,甚至反作用会比较大。所以他简短地将内心所想用四个字表述出来,他改变不了任何人,但也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改变自己。
张冶松沉着一口气瞪视着眼前的年轻人,胸腔几乎被一股强有力的怒火烧着了,直直传到喉咙口,火辣辣的,久久不能平复。
他在离开之前望了一眼院子,没找到侄子所说的“男朋友”,也不想再看让他怒火中烧的侄子,摆了摆手:“随便你,我看你能疯到什麽时候。”
步晔在看照片,怪感兴趣的。祁添走进来无声无息的,故意让他没发觉。面带倦色的从背後抱住他,靠着他的脖颈小幅度地喘息。
再向二爷退一万步来讲,他还是有些委屈。
步晔是他的男朋友,多好的一件事啊。为什麽要说是有病……相爱明明是件很幸福的事,两个不同频的心跳因为彼此而处在一条线上,就像阳光被树杈四分五裂却依旧被人记得那是阳光。
遇见步晔,分明用尽他所有的运气了。祁添後悔了,他不应该这麽快就和二爷说的,如果因为他的莽撞造成二爷对步晔吹毛求疵该怎麽办?二爷不是那种人,可明面上对步晔客客气气心里照样会有意见。
可是他不想隐瞒步晔的身份。明明就是男朋友,甩给他几百上千万他也不想说是什麽朋友丶老同学……都不行。
一方面他不想步晔因此被人无中生有地议论,另一方面,他不想连基础的男朋友的身份都给不起步晔。
他能给步晔的并不多,甚至少得可怜。祁添的愿望零丁几许,其中有一个他能实施一辈子还不够的就是不让步晔受委屈。
那天海樱山他暴怒,因此牵扯出了遗忘的记忆不是没有据点。
步晔就是,一切的源泉。
快傍晚了,太阳没什麽温度,冻得遣散村里打牌大爷大娘。村子顿然空得像某一年夏天,杨树花葱葱郁郁洒下来一连绿茵子,空中被白花花地晒出水波纹,祁添坐在阴凉的门口,头发额头全湿透了,看见的也是这方空荡。
每次被这麽抱着,步晔都习惯後靠在祁添的肩膀。捧着相框,忽地记起祁添说过几天有雪,又要下雪了。
记忆还停留在沃城的那场铺垫已久的雪。
抱着他的人不说话,步晔便用亲昵的动作哄他,挑起话题:“你说要去看太太什麽的,那个太太是谁啊?”
祁添的额头贴蹭到耳垂,面庞笼蔽进灰暗里,看不清表情,步晔靠着他说话的语气辨别情绪,然而祁添为了不让他担心,起伏跌宕一点不让他听清。
“是爷爷的妹妹了。”
没听过他说过爷爷。
“我没见过爷爷,只是听奶奶说过,他在奶奶嫁给他不久後就去世了。”
“小时候孤儿院的孩子有二十几个,太太最疼的就是我,每次总要塞甜麦片给我,看我吃完了变魔术似得又掏出一包来……”他说着笑出来,笑在终于想起丶笑在他还记得。下一秒,未出口的笑被哽咽占据,压回井底:“我记得她没有这麽老的,明明几年前还能蹦能跳的……我总觉得,她要是去世了,我的记忆又要刷淡许多……记不清了,小时候的许多事,都记不清了……”
他抱着步晔,像抱着分裂的记忆,压抑着往下掉的眼泪,不忍打湿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