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鸷未琛明二人走在最後面。孟鸷看到杨哥时不时看一眼天上的月亮,似乎在注意它的位置,都晏则留意着两边的广告招牌,偶尔这两人有些交流,不过也只包含专业知识。
“还要走多远?”未琛明感到袖口被人偷着扯了扯,下一刻便听到了这话。
“不远,前面右转就到了,‘四弦一声’饭店。”
“‘四弦一声’……”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这句话对于孟鸷再熟悉不过。尽管他小时学习不乐观,书读的少,《琵琶行》却是为数不多仍能记得的诗词。
“这家酒店大厅日日有人弹曲儿,白天《渔樵问答》《梅花三弄》,晚一些了有《塞上曲》和《广陵散》,我最喜欢的还是《十面埋伏》。”
孟鸷小时候常去东关的梨园东里,尤其是假日,那里不只有唱戏的,还有杂耍舞台,弹琴拉取,一大早还有人提着水墨桶在地上洋洋洒洒几章行书。
孟鸷心里一动,他也喜欢《十面埋伏》。
“四弦一声”规模不大,胜在典雅安静,它的一面是巷子,一面是公园,後面挨着群山。饭店进口右侧设了流淌的溪水,声音空灵清脆,左侧设了摇椅和茶座,甚至脚下的路也铺上了鹅卵,雅致着实拉满。
“不过还是比不得未琛明的小院儿,除了那个流水。”孟鸷暗自心想,“回头家里也整一个。”
恰恰未琛明转头,他那双似笑非笑的眼里总含着说不出的情感。
“等会儿来人,你跟着我们喊哥,记不住他们的姓也不碍事。放轻松,你就当自己来吃吃喝喝的,今晚唯一目的就是‘乐不思蜀’。”
孟鸷点头:“我晓得。”
四人没想到那帮客人中居然有一个比他们先到,这人不见大腹便便,也不见面容臃肿,全不似孟鸷想象的那样,只有头发上显现出几分沧桑。
就连说话也是放缓了声音,脸上含着淡淡的笑。孟鸷觉得他长得像刚拍过《人民英雄》的梁朝伟。
“好久不见。”这人首先开口。就像是老熟人再会,一行人因这一句话变得热闹起来,一切塞在喉头的道歉的话顿时烟消云散。
未琛明朝对方点头,转头道:“这位是三年哥,祈三年。三年哥,这是小孟,孟鸷,杨无复的内弟。”
“你好。”祈三年擡眸朝孟鸷微微一笑,道。
“三年哥好。”孟鸷的心绷了又松,反反复复。
“祁哥。”都晏和杨无复也点头致意。
“今天是你们年轻人的主场,你们都放松聊,开心是最重要的。”祈三年道,“我带了一瓶白的一瓶红的,你们都能喝吧?小孟呢?”
“我们都能喝,小孟年纪小,让他喝着玩儿吧。”未琛明笑着打掩护道。
“噢,”祈三年了然,“小孟跟我坐一块儿吧,我喝的少,也不和他们聊工作,你来陪我聊聊天。坐,都先坐。”
尽管话上这麽说,但谁不知道这桌人里祈三年才是位置最高的,他们自行让开主位,祈三年也顺势坐了上去,还招呼孟鸷坐在他的右侧。
杨无复面上微微带笑,也许都晏不明白,未琛明懂一些,但没有比他更清楚的人了——祈三年这是在向後边儿的人宣告,他们几个初来乍到,但也不是能被随便欺负的人。
除了孟鸷,其他三人均以“站着活动活动身子,坐着不舒服”为由站着等人,孟鸷听完犹豫着也要站起来,但被杨无复的眼神喝止了。
和不熟悉的人聊天,何况是位高权重的人,孟鸷一反往常,突然有些紧张,但他发现旁边这人说话也不见重点,一会儿扯扯酒水,一会儿说说家常。
孟鸷意外发现他也是河南的,在河南祁家村住过,只是後来来了这边。
“……我那个时候苦得很,”祈三年像在给小孩讲故事一样,根本不需要孟鸷花心思说些好听话,“家里穷,吃不起米面。加上我娘得病,一早就走了。家里有个弟弟,还有个妹子,刚出生就都被送给别人家当孩子。我爹在工地干过一阵儿,後来去给别人跑车,最後因为不小心把人车划了,被人打死了。我吃百家饭长大,祁家村里人人认识我,人人护过我。”
“‘祈三年’不是我本名,是我後来擅作主张改的,因为从一家五口到一口,一共用了三年。别人叫我‘祈三’时会不断提醒我,我决不能忘记这三年。”
“但是还好,我随便养养就行,就像那石缝里的苗,随便来点雨就能长大。”祈三年像在讲述一件极为平常的事,“看见你们,就想着对你们好,就像最开始祁家村里的人一样。”
“我十七岁时来了广州,二十岁认识未琛明他爸未盛。期间我拉过车,撑过船,跑过传单和报纸,还给出版社写过稿子。未盛仗义,当初借给我好多钱,帮了我好多忙。但他不常在这儿,大多数时间还在河南,我俩第二次见时他带着英子回来,俩人结婚,又有了未琛明,之後他俩不常在国内,未琛明这小子就像当年的我一样,自个儿随心长。好在他不算太苦,到现在也都是张扬的。”
孟鸷没说话,专注地听。历史的卷轴被人翻开,它沉静地诉说过往,展开一个又一个平淡而伟大的故事,最终将这些故事编辑成册,美其名曰“生活”。
“我有了钱,想去接弟妹回家,”祈三年说话很慢,“那时我发现妹子因为染上恶寒走了,弟弟一早就去做童工,碰巧撞上大风,掉下来的广告牌把他砸没了。他们走的时候都才那麽大一点儿。”
说到这儿,祈三年用双手在空中比划着一个椭圆状,意思是他的弟妹就这麽大。
“看见你,觉得亲切。你今年多大了?”祈三年换了个轻松的话题。
孟鸷在心里哽咽了好一会儿,道:“三年哥,我70年六月的。”
“噢,我也是六月的,不过是46年六月。我们也算是有缘了。”祈三年笑得很开心,“家里有弟妹吗?”
“有个弟弟,71年的,马上高考呢。”
“学习怎麽样呢?还不错吧?”
“很好!”孟鸷自豪地笑道,“比他哥强多了。”
祈三年温和一笑:“哎,人各有长,你也不差。我听未哥儿说你刚当兵回来的?怎麽这麽早就回了?”
“我就是一後厨打杂的,之前被爹妈强塞进去,刚开始干的还凑合,两年期满他们催我回家上班呢。”孟鸷“哈哈”笑了几下,道。
“然後还没上班就跟着你姐来这儿啦?”祈三年眉毛挑了一下,眼睛里透着慈爱,“挺好,年轻人就该多闯闯。”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阵讲话声。
一旁站着端详菜单设计的三人立刻收回眼神,先後迈出饭厅。
“哎——你就别去了,你陪我坐着吃就行。”见孟鸷也要出门,祈三年赶忙拉住了他,“咱俩就在这儿站一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