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病了睡一觉就没事了,谁管呢?”
“那你睡吧,我要走了。”
“灯不要关了。”未琛明睁开眼睛,忽地拽住孟鸷的胳膊。
病了的人也有这麽大力气麽?孟鸷心想。
“关灯睡的快。”孟鸷笑了,“你怕黑麽?”
“不是,只是……哎呀,你去吧,不用管我的。”
“你有事就喊我,我耳朵好,睡觉浅,听得见。”孟鸷留下一句话,离开了房间。
未琛明躺在床上,身旁堆放着尚有馀温的垫子。他擡头望着天花板,一字不发。
这样空荡的房间,他一个人待过多少次呢?这会儿又在矫情什麽呢?他不知道,也不愿意承认。
“哎——我给你倒了热水,就放这里啦,你好一点起来喝了,还要的话就喊我。”孟鸷敲敲门,再次推门而入,把手里的杯子放在床头柜上,“你往里面睡睡,我怕你把它碰洒了。”
“我睡相好,洒不了。”未琛明为自己辩解。
“你睡着了知道啥。这是以防万一。”孟鸷道,“你睡吧,这下我真走了。”
门被扣上,孟鸷熄灭厅里所有的灯。
他站在二楼围栏往下看,透过玻璃能看到房外院里的景象。这个院子很大,比他家里的要大很多,也空很多。他家有只被栓起来的黑狗,这里没有,树上挂着鸟笼,里面养着绿翅膀的鸟,这里也没有。这里有雨和数不清的植株,还有院门外微弱的灯火。
忽然他意识到门里那个躺着的人为什麽要这麽做,为什麽主动让这麽多人住在这里,为什麽把钥匙放在院门外花坛底下,为什麽大家不约而同地把这里当自家看待。
孟鸷没有回房,一字不发地下楼,举着伞站在大院门口看雨。
无尽的雨。回头看,院里房屋上的玻璃窗挂着细密的雨线,院外不远处有香烟的霓虹广告,灯影朦胧。雨愈发大了,一把伞已无法阻止它四散的路线,它好像一口巨幕瀑布倾斜在人间,什麽虫声,什麽蛙鸣,恍恍惚惚什麽也听不到,四处没有人,甚至没有其他活物。
这是他少见的雨,他觉得自己好像在雾里。这场雨不知会持续多久,不知会压碎多少脆弱的枝桠,又会滋生多少新生。他想到了一个词,“蛮荒”,此时此地,恰如一片无法令人忘怀的,恣意妄为的野蛮荒原。
孟鸷脸颊冷涔,抹了一把,上面全是凉的水。
……
已过了三更,不知哪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呓语。
孟鸷一个激灵从床上蹦了起来,他这才发现屋里的窗户没关,风往屋里灌,自己却也没感到冷。
他仔细听,窗子开着,雨却停了,没等他怀疑雨停得过早,声音再度响起——是从隔壁传进来的。
孟鸷溜出去,悄悄打开未琛明的屋门。幸好没锁门,灯已经关了。未琛明嘴里嘟嘟囔囔,实在听不清,只见额头冒汗,脸色难看。
孟鸷用手再试一下温度,不那麽烫了,那就是睡着了说胡话呢。
“未琛明,你是不是做噩梦呢?”孟鸷拍了拍未琛明的脸,“未琛明,你醒醒,再不醒我要摇你了。”
及其配合地,未琛明睁开了眼,紧接着,热泪从他眼角滑了下来。
“你……呃。”孟鸷手足无措,蹲在床边不敢再说一个字。
未琛明抹掉眼泪,笑着道:“做梦呢,没吓着你吧?真对不起啊,一关灯就经常这样。”
“没,担心你,过来看看。你梦见什麽了?”
“我妈,後天是她忌日。”未琛明道,“我梦见我和她上了火车,但我小,没买票,检票的把我丢了下去。我就在那後边追,摔了一跤,膝盖上全是血。”
“你想你妈了,她也在天上想你。”
未琛明沉默下来,像是有很多话想说,可孟鸷等了很久也没等到他想说的话,而是另一句:“後天礼拜六,我得去个地方。”
孟鸷本想去找个短工干,这麽一天天的赖在家里,腿脚都不利索了。听未琛明这麽说,看来是极重要的,不过事到如今,他已约莫猜出了这件事。
可他依旧问,像是下意识地:“做什麽?”
“去看看我妈。”未琛明回得也干脆。
……
未琛明有个秘密,平时不怎麽做梦,生病时尤其喜欢,还会说梦话,开着灯睡会好一点。这个秘密原先只有两个人知道,他爸妈,现在又多了一个。
他其实还是有些怕黑的,那种伸手不见五指的感觉,寂静难耐的感觉。每当躺在床上,窗户紧闭,屋里屋外没有一丝声音,他的脑海总会异常活跃,浮想联翩。而他好像有什麽怪癖,总会联想到许多或是恐怖或是悲惨的画面,但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大脑,他清晰地知道自己此刻在做梦,而若想要改变梦境内容也并非完全不行,只是要他一直保持坚定的意识,这样真的很累。
他试过几次,试完醒来,确实做到了控制梦,但也精疲力竭。
他讨厌这种精神上累到脱力的感觉,于是後来索性不管了,但又不能任由那些联想压得自己喘不过气,于是只好开灯睡觉,即使只有一点微弱的光也好。
隔着一面墙,两个人的时光。窗外是风声,天上是铺开的星子,窗里开着暖灯。没有人讲话,却好像什麽都说了。
孟鸷再也睡不着了,他把窗户关好後就侧躺在床上,用手指在墙上画画,尽管除了影子什麽也没留下。
未琛明倒也完全醒了,他坐在床头看书,是列夫·托尔斯泰的《复活》。床头的热水早凉了,他当初只喝了一口,此时倒有些口干难耐。
两颗心脏在今夜再次相近一点,两个纯粹的灵魂相依而不自知。
未琛明合上书,冥想了老半天,没想出个所以然,他只觉得这种感觉奇怪又难以言说。
浩荡的夜,是什麽在蠢蠢欲动?朦胧的院落,是什麽在繁茂增生?
未琛明回想着孟鸷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他想到母亲临走前也曾在病床上对他说:“……我这下真的要走了。”
如今的他绝想不到,下次再听到相似的话便又是一次生离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