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真正正把面前这个年纪比他小一些的人当弟弟看待了。
也是,兄弟的弟弟就是自己的弟弟,没有哪里是不对的。
冰粉用牛皮纸盒装着,盒子却只有孟鸷的半个手大,上面撒了花生碎和干果,还有几朵橘红色的花。花上开了六个尖角,模样活像喇叭。
“这是什麽?能吃吗?”孟鸷接过来细细看着,他觉得这花有点眼熟,但叫不出来名字。
“当然能。这是门口的石榴花,前段时间摘的。”未陬言语里带着稍稍自豪的意味,“石榴花素炒是好吃的,我小时候常吃。把花蕊和杆头去了清洗,再放到热水里焯水,煮过花的水能泡茶,是香的。然後把花捞出来泡着祛涩几天,红色褪尽就没苦味儿了。再拿去混着韭菜和肉炒,炒的时候丢进去几颗小红辣椒,最後倒点豆鼓,非常出味儿。”
孟鸷一阵嘴馋。在此之前他没见有人做石榴花吃,更没听过这个吃法。以前见的石榴花只当是看着玩,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吃。
“现在石榴树上结果,再加上最近风雨大,剩不了多少花。回头到季节了我再摘一点存着,就存冰柜里,到时候给你们做着吃。”
未陬不知道从哪儿变出来一把勺,他让孟鸷尝一尝冰粉。
卖相不错,孟鸷先舔了一口,甜味瞬间在口中铺散开来,这是红糖的触感。咬过一大口,花生碎里夹着葡萄干,酸甜冰凉,越吃越有食欲。
“好吃的。”孟鸷咂嘴。
“好吃就行,你拿着回屋吧。”未陬忽然想起对方也许还没想好住在哪,“你要不就住东南角第三间吧?在我隔壁。本来这两间房是连着的,但我觉得太大很浪费,中间就用墙隔了一下。那屋不怎麽住人,但朝阳,窗户大,白天光线好,偶尔我去那里写字读书。我一直都好好打扫,现在里面铺好了床铺,衣服啊洗漱的东西啊你刚看过了,都有,再缺什麽就出来敲敲我的门,或者敲敲你最外面的窗子,我能听见的。别去打搅他们几个了,尤其是宋姐,她最不喜有人扰人清梦。”
孟鸷点头说了声谢,他就要回去,走到门口忽然停住。
“——未琛明,你是不是又忘了给我说他们的名字?又被你带跑了。”
未陬再次被叫了小名。或许是少有同性角色喊他这个名字,他只觉得心上一震。
回想起刚不久前孟鸷的问题,但未陬当时的确没在意,他满脑子都是热汤丶冰糕和冰粉,一转眼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喔。”
他没想到面前这个年轻人这麽执着于问问题,心里觉得好笑,但又很开心有人能听他说这些事情。他就像在讲故事一样。
如果老了之後去给人说书,听上去倒也还不错。
“温庭筠的《商山早行》,‘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取了首字和尾字,这就是‘都槲塘’名字的由来。”
孟鸷好像没听过这首诗,或者说学校教过但他没好好学,再或者说学过但如今也忘了个一干二净。但他很会抓字眼和关键词。
“‘槲叶’是什麽叶?”
“记得陕西那边好像有,但我也没见过。”未陬回想了一下,“据说槲叶在冬天会枯萎,但不会落下来,等到来年春树枝发芽才会落。很神奇的植物。”
孟鸷这麽一问倒是让未陬联系到什麽。深冬槲叶枯而不落,那麽人会不会也像它那般虽亲历百折,仍在沉郁间找到自己的光?
“但她名字不好写,也不太好记。小时候她家里人叫她‘小糖’,我们也这麽叫。她现在长大了,开学就该念高二。小姑娘挺喜欢这名字,我们就还这麽叫。”
这回换未陬靠在门框上,他温和地笑着对孟鸷道:“相比之下宋海邑的名字就普通了,他当年出生在海边儿的一个小城镇,所以就叫‘海邑’,‘邑’有城镇的意思。”
“那这名字也不普通。”孟鸷在心里嘟囔。
“这位哥比我们大太多,他58年的,现在三十,还没结婚,不是他找不着,而是他不想结,也不知道为什麽。”未陬说完最後一句话,忍不住揉上孟鸷的头,让它乱作鸡窝才收手,“很晚了,大家都在睡。今天问答时间结束,你也要回去睡觉了。”
关上门,然後是一阵与周遭宁静相违和的开门声,接着又是关门,最後连脚步声也淡了。
夜里。
未陬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他是家里的独子,虽说表亲堂亲一大群,但除了逢年过节外很少会见,关系难免疏远。加之父母远在海外,一年到头在家的日子两只手就能数的过来。虽说他和邻里关系融洽,和外面大爷大妈大姐混得熟,但还是觉得心里空落落。
尤其是看见旁家小孩踏着黄昏回家,身後有大人拽着他们的後衣领。
或许正是这份难以诉说的失落满盈了他过去二十一个平静年岁,这才让他在第一回看见这个尚且年少的人时,不可控地被对方手里的灯火吸住眼睛,仿佛身後宾馆的彩色招牌和霓虹灯光都是专为他而设的背景板。
未陬擡手,迎着床旁的灯细看。他的虎口处有一块积年累月形成的茧子,那是他常年写字留下的证据。上面的死皮被他撕下来无数次,但隔一段时间就会再次出现。
他也忘了,自己正年轻。
雨声渐弱,树影婆娑,夜海涌动。
南方小院外的世界寂静无声,院内却隐隐躁动,就像是在预兆下一次大雨的来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