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立哲自觉说多错多,没敢再开口。
空气里散着一点点极轻的弹药味,路怀勋的眸色被朝霞点缀出一丝红。
刚才打的只是95式步枪,可两枪以後半个手臂都是麻的,手腕疼得几乎撑不住。
能满十环拿下成绩,纯粹是因为这把枪他从前单手也做得到,右手主力不算太难。
但狙击枪不一样,重量丶後坐力丶准心稳定都不一样。他这样左手发力困难,根本拿不了狙击枪。
“有烟麽?”路怀勋突然问。
裴立哲起初顾忌他出院没多久,见他实在情绪不高,还是摸了一根给他。
路怀勋拿在手上停了一会儿,含在唇上点燃,慢慢吸了一口。
“还没活够,这身衣服也没穿够。”路怀勋低声开口,像说给裴立哲,却更像自言自语,“我知道很多人想劝我离开,我就是不信邪。”
“这麽严重?!”裴立哲声音一提。
“是啊。”路怀勋笑一笑,“他们都说严重。”
裴立哲几度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烦躁地给自己也点了根烟。
烟灰沾上他的裤脚,他忽然想起什麽,擡手去拉路怀勋的袖子。
旧伤疤上叠着新的紫青擦伤,从手臂到手指掌心,都是他熟悉的位置,都是最常见的训练伤。
“小事。”路怀勋边说边把袖子拉下来,“哪个新兵进来没点小伤。”
他理论技巧都还在,可体力丶肌肉耐力丶甚至反应速度都不比从前。当初冯明磊同意他恢复训练,仅仅是为了让他提高身体素质,从刚出院的状态里走出来。
可路怀勋要恢复训练,是把自己放在新兵的位置上,把过去的一切身份荣誉打碎了重来。过去走过的路流过的汗经历过的磨难,双倍三倍地再经历一遍。
“想什麽呢,丧着脸。”路怀勋吸了口烟,含在喉间压着,缓缓吹出来。
裴立哲盯着他看,连手上的烟都忘了管,长长的烟灰坚持不住散在空气里。
“怎麽,嫌我在你这里吃得多。”路怀勋用肩膀撞了他一下,笑着,“有能耐去找老冯要补贴。”
裴立哲用指腹拈灭了烟头,看着日出远山叹气。
这些日子里他也常常看得见岁月轮回。入伍那年,带兵那年,认识路怀勋那年,此後年年演习糟他暗算……光影一直退回到塔那干,他第一次跟路怀勋并肩作战。
或许是命悬一线的塔那干真真切切把人生这个大命题扔到了眼前,或许是好兄弟的劫後馀生让他有了深深的後怕。
又或许只是因为当初那个演习场上恣意张扬的路怀勋,如今倚在射击训练场旁,平和地说着要离开的可能性。
“你哪年人?”路怀勋神色不变,眼里还含着笑,“今年……快四十了?”
裴立哲算算,再怎麽不想承认,年纪总不会骗人。
三十九岁,入伍也近二十年了。
“我原想,能在雪鹰留到你这年纪。”路怀勋想了想,“吴队三十五才走的,我原以为这个纪录能在我身上打破。”
过去身体还在巅峰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四十岁还能上一线战场,三十五岁这个雪鹰纪录好像也不是什麽难事。可这些年在他身边的,狙击前辈孔文辉离队的时候二十九岁,他永远敬重的教官徐忠也没能在队里待过三十……到他这里,今年才二十八岁。
过去没像这样在意过年龄,现在看谁都琢磨这个,裴立哲三十九还在一线,彭南也是,至少能留到这个年龄。
看谁都羡慕。
“留在我这里也一样。”裴立哲不愿听他说这种话,“过两年我走了,你还能替我带队。”
“替你带队,凭什麽啊。”路怀勋瞥他一眼,故意说,“多稀罕你这位置似的。”
“我这也没比你们雪鹰差到哪里去吧。”
路怀勋颇为认真地想了想,答,“差多了。”
裴立哲指指他肩膀,“怎麽也能多加个星星。”
路怀勋摇摇头,“身外之物,想不到裴队这麽肤浅。”
“……”裴立哲被堵回来,一时间没想到再说什麽。
静默中,他忽然起身捞起一把枪,试了两发,想叫路怀勋也过来。
路怀勋挪了挪左手,还是疼,使不上劲,只好虚搭在腿侧。因为知道这是裴立哲想亲眼确认他没事,不想被看出异常,全在忍着。
接过枪,重量都在右手上,可还是习惯性想用左手去磕弹匣。
手指是虚的,全靠毅力在撑着。
他微微皱眉,在疼痛中完成了这个动作,新弹匣稳稳卡了进去。再开枪,还是满十环。
裴立哲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开枪,心里的大石头算是落地了。
“你又要偷学我什麽独门秘笈。”路怀勋用腿抵在墙边靠住,笑了。
如果不是他後背水洗般的冷汗,这一笑像极了当年意气风发的路队长。
【作者有话说】
···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