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当年的那笔转账,我很多年後才想明白:理查德,他当年可能不是那个意思,至于,理查德究竟出于何种目的,我可能永远也不会晓得。
叹气,心中忽然开始有些感慨,这麽多年的时光一下子就消失不见,感觉好像上一秒还在银座的宝石店,这一秒就已经来到英国参加葬礼。
我回忆着年轻时与理查德相处的画面,大多数画面其实都已经很零碎且模糊,不过,最後一次见面时的场景还是十分清晰。
“没想到,当年银座一别,竟是此生永别。”中田正义面对着灵柩感慨道,或许是因为回忆的影响,他选择使用日语说出这句话。
此时,一个青年站在附近与人交谈,他似乎听到中田正义的话语,他转身瞥一眼灵柩的方向。
中田正义对此一无所知,他自顾自地沉浸在复杂的情绪,他发现自己说不出更多道别的话。
。。。罢了,我们其实早就已经说过再见,只不过是在很多年前通过邮件,四舍五入也算是有认真道别,我不应该感到遗憾,我应该知足。
我与理查德的联系始于一封邮件丶终于另一封邮件,这大概也算是有始有终。
最後朝着灵柩作一个鞠躬,礼毕,转身,自顾自地走向教堂的大门。
我顺着教堂中间的过道,经过一个又一个人,有些人还在排队,有些人坐在长椅;三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正在玩闹,隔着椅背玩着不知名的游戏,同时嘴里发出清脆的叫喊声,完全不顾身旁妇人的劝阻。
孩子年纪还太小,不知晓死亡的含义,心中如此评论道。
嗯?忽然感觉有人在看我,那道视线似乎在跟随我,令我想起给学生上课时的感觉,自从退休以後,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体验。
奇怪,这里应该没有认识我的人。。。大概只是错觉,或者有人好奇葬礼上唯一的亚洲人,此时的教堂里似乎真没有见到第二个亚洲面孔。
走出教堂,迎面而来的是早晨阳光,这点阳光传递些微暖意,不过,完全不足以抵消寒风带来的冷意。
此时毕竟还是冬天,话说,下个月就是十二月,理查德的生日。。。是不是就在平安夜?
心中忽然涌现一股强烈悲哀,我不得不上前几步,右手扶住教堂花园里的石柱,借助支撑站稳身形。
这股莫名的情绪,大概。。。可能是因为强烈的对比:那时,我第一次来到英国,我曾经为理查德庆生;如今,我最後一次来英国,我却是为理查德送行。
过去与现在,生日与葬礼。
实在是太过讽刺,实在是太过荒谬。
“先生,你还好吗?我能为你做些什麽?”身後传来一道年轻的声音,语气礼貌且带有适当的关切。
有人?
心中一凛,右手脱离石柱的支撑,迅速调整表情与姿势,最後才转身看向对方。
“谢谢,我很好,教堂有些憋闷,我出来透气。。。”转身的同时回复道,接下来的话却是卡在喉咙,因为看清声音主人的长相。
“理查德?!”不受控制地惊呼出声道。
【“我叫理查德·拉纳辛哈·德维尔皮安,这家宝石店的店长,感谢您选择本店,请原谅门口的闹剧。”】
【“我穿黑色不好看吗?”】
【“你可以带走一两个纪念品,比如桌上的那颗白色蓝宝石。”】
这些话语,我以为自己早已忘记,事实上。。。它们似乎只是缺乏一个被回忆起来的契机,比如,再次面对说出这些话的人。
这不可能!这是怎麽回事?!岁月,岁月居然完全没有改变他,他看上去甚至比当年更加年轻。
灵柩里躺着的又是谁?
此时,早晨的阳光照射在对方身上,照耀那人漆黑色的西服丶浅金色的短发与。。。翠绿色的眼睛。
“我是克莱蒙德伯爵,先生,感谢你前来为爷爷送行。”青年面色严肃地讲道,声音虽然悦耳动听,隐约带有几分清脆的少年音,但是。。。
【中田正义,感谢你前来为我庆生】,脑中忽然浮现另一道声音说过的话,如出一辙的句式,南辕北辙的内容,以及。。。完全不同的音色。
理查德。。。他真的已经不在,眼前之人想必就是理查德的孙子。
“克莱蒙德伯爵。”恭敬地重复对方的头衔,随即自我介绍道:“我是中田正义,我来致以哀悼。”
闻言,青年流露出惊讶的神情,语速飞快地问道:“一桥大学的中田教授?”
点头应下这个称呼,虽然,退休之後,我已经不适合被如此称呼,至少要在前面加个“名誉”,一桥大学的中田名誉教授,表示本人有名无实,本质上是空有虚名。。。但是,我毕竟已经担任经济学部的教授足有二十馀年,我大概也是有些旧习难改,感觉就好像国立大学教授已经成为自我的一部分。
笠场大学毕业之後,我顺利申请到剑桥大学的研究生项目,我研究生时候的成绩还可以,总算是顺利在剑桥读完博士;之後,我还留在剑桥任教四年,最後才回到笠场大学担任副教授。
我当时在笠场大学跟着一位姓宫下的女性教授,她是整个经济学院少有的女性,私底下成天宣扬男女平等;实际上,她的言论主要集中于抨击男性,不停地倾诉各种她认为的歧视行为,宣传什麽女性应该发出自己的声音。。。总之,我与她共处一室时感觉非常不好,气氛从来就没有舒畅过,其他男性同事也有类似看法。
学术上,她认为日本应该致力关闭缺口,比如贫富差距;我对此不同意,假设一个国家拥有1万亿资金,且这笔资金被用于改善公平或者效率,越多资金投入改善公平分配,经济增长能获得的资金就会相应减少,资本增长和技术进步将会变得更慢。
反之,更多资金投入经济增长,收入最高和收入最低的群体都将会享有更高的收入,所有人的状况都将变好,代价就是两个群体之间更大的收入差距,也就是所谓的收入不平等,因为收入最高的群体通常有更快的收入增长;在我看来,这一代价是可以接受的得失交换。
依照宫下教授的观点,她愿意牺牲经济增长来换取更平等的收入,她宁愿看到所有人都更贫穷,她不愿意见到有人得到更多;我虽然从未公开反驳那位教授,对方跟我相处一段时间,她也差不多摸清我的学术立场。
对于学术上的分歧,宫下教授懒得与我争论,不过,她私底下给我起个外号:财阀的走狗。
话虽然不好听,但是,客观来讲,我的观点确实更加有利高收入群体,哪怕,我无意代表高收入群体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