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小小洗切完毕,骰子送给他道:“大和尚,你先掷。”
地戒刚刚看他动作,发现几乎没能记下牌面,就着心里模糊地记忆一掷是个五,拿过牌来居然是一对天牌,心里直道好险,已出了一身冷汗。牌九之中,能比天牌还大的只有至尊宝一对,这样一来,地戒已经赢了大半。
正在庆幸,後面有人小声道:“喂,这孩子难道是苏彩衣的儿子?”
“胡说,苏彩衣嫁的方匀桢,这孩子姓方吗?”
“他好像姓沈。咦?姓沈?莫非他就是……”
“没错,就是‘那个’沈家的孩子。”
地戒忽然想到一事,心里正在打鼓,擡头只见沈小小已经拿了一对牌在手里。他朝地戒嘻嘻一笑,也不看,也不摸,牌往桌上一拍,两张黑色的骨牌如切豆腐平平的没入了桌面。周围响起一片赞叹,地戒看得一寒,这桌子乃是黄杨木的实心桌,这副骨牌虽好,也只是木制。这麽轻轻一拍将同是脆木的骨牌拍入桌内,这孩子的内力实在比他更胜一筹。
沈小小笑道:“大和尚,我们一把定生死,就来赌你刚刚赢的所有。再加……光赌银子不过瘾,再加上你两条胳膊好了。”
此言一出,竟是要赶尽杀绝,地戒道:“那麽你们出什麽?”
沈小小笑眯眯的道:“如果说我,我胳膊这麽瘦,塞牙缝还嫌不够,大和尚你肯定不愿意;说郑大叔,他是个大男人,胳膊给了你也怪怕人的;说我干妈……咳,我还不想给我干爹的风流小剑刺出十七八个洞来。不如这样吧,我们就赌听雨榭外面的招牌,如何?”
他说得轻轻巧巧,旁人可听得脸都绿了,听雨榭的招牌可是它的门面,要输给了地戒,还不如直接关门大吉得了。
地戒只觉脊背发凉,他自己人知自己事,刚刚虽得了一对天牌,却只能说是撞巧碰上,看沈小小从容以对,旁边听雨榭的人都面不改色,显见他们对这一把极有信心。大滴大滴的汗珠从他的光头上滴下,手也开始抖动。
苏彩衣似是有些不忍,叹气道:“要你一对胳膊也太过了,不如这样,你若是愿意就此认输,再给我听雨榭看三年台,可以算了。”
这可说是个天大的台阶,地戒听後已有些心意浮动,一旁沈小小却皱眉道:“干妈,你说了给我一个人赌,却插我的事,实在没有信用之极。”他嘟着红红的小嘴,好像在跟谁生气似的,转向地戒道:“喂,我干妈刚刚说了,你要认输就快,不然一会儿翻牌想後悔也迟了。”
当时整个大厅鸦雀无声,静的连跟针掉落也能听见。地戒的手在那对天牌上摸索许久,终于低头道:“我认输。”
大夥儿这才能舒口气,争着来看两人的牌。
沈小小看看地戒翻开的天牌,失笑道:“哎呀,原来你的牌这麽大啊,你刚刚实在该继续赌下去的。”
别说地戒,连苏彩衣也怔住了,沈小小伸手抚了抚桌子,那陷入的两张牌立刻碎成粉末,露出刚刚钉入桌面的点数来。竟是一张四一张二,一对瘪十,牌九里最小最差的牌。
沈小小叹了口气,无限惋惜的摇头道:“你为什麽不继续赌呢?我早说一会儿翻牌後悔也迟了。”
地戒已经呆的听不进去,跳起来了反而是苏彩衣,她喝道:“一对瘪十你也敢拿听雨榭的招牌去赌?!”
沈小小见她满面怒容,也不怕,也不躲,笑嘻嘻的道:“那招牌是干妈你的,又不是我的,我为什麽不敢赌?”
苏彩衣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几乎没气得背过气去。
沈小小续道:“何况我就知道赌一对胳膊干妈你会不忍心,一定要出来给他机会认输的,现在银子回来了,又多了个人,招牌也还在,皆大欢喜嘛。”
苏彩衣忍不住道:“难道你一开始就不打算赌到最後?”
沈小小吐了吐舌头,道:“赌术赌心,可以不靠真本事赢,我为什麽要费力?”
苏彩衣看了他许久,才终于摇摇头,噗嗤一声笑出来,叹道:“唉,你这孩子。你的本事都是我教的,要论赌的精,你还差的远;但论观察算计,赌的狠辣,我可不如你多了。也不知道你爹娘是怎麽生的,居然生出你这麽个小怪物来。”
当然,她不知道的是,这个问题两个月前沈奕非夫妇已经烦恼过了。
这一年沈小小八岁零四个月,住在听雨榭。
“——谁把我的草药都弄成这样了!!!”
不远处厢房里,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挽着双鬟,扯了扯身边的大汉,奶声奶气的道:“爹,娘好像又生气了,你快去劝劝她,不然她又要找人迁怒,咱们山寨里的兄弟就要遭殃了。”
那大汉髯须乱发,皮肤黝黑,怎麽看也不像这麽一个粉白细嫩的小女孩的爹。他心疼的抱抱女儿,亲了一口,把她放在床上傻兮兮的笑道:“还是你贴心,我这就去,乖乖等爹爹带你娘过来一起玩。”
小女孩挥了挥手,见父亲不见以後,立刻从床上窜下,抱起桌上一捧樱桃,一路小跑来到後山。
她小脸跑得红扑扑,气喘吁吁的来到一棵大桑树下。仰头见树荫蔽日,一个男孩子横躺在下面的草丛里,紧闭着双眼,该是睡着了。小女孩轻手轻脚的走近,见那男孩睡得很熟,她伸出白白胖胖的小手想去推,快到脸上又停住了。这是张又白皙又漂亮的脸,长长的睫毛随着起伏的呼吸颤动,在面颊上留下了淡淡的阴影。
撅起嘴,小女孩忽然觉得有些不开心,她一屁股坐下来。边生着闷气,边一口一个把红红的樱桃往肚子里送,眼睛还在偷偷瞄那男孩醒了没有。过了好久没动静,她看那漆黑上挑的睫毛,长如小扇,倒瞧出些兴味来。拿起一根细细的樱桃棍,小女孩忽的偷偷笑了下。
胖胖的小手里拈了一根樱桃棍,一点点凑近那合眼而眠的男孩子,眼看就要挨上,男孩忽然开口叹道:“五根。”
小女孩被吓得手一哆嗦,立刻甩手噘嘴道:“你早就醒了,干什麽不告诉我。”
男孩子叹了口气,已睁开夜一般漆黑的眸子,目光闪动,摇头道:“我自然是在等看看你想干什麽,乘机吓吓你。”
小女孩立时已把刚刚的事抛在脑後,挨近男孩子,咧着小嘴道:“小哥哥,你刚刚说什麽五根?”
这小女孩天真憨厚,居然是个全不记仇的主儿,沈小小也禁不住微微一笑,拍拍那小脑袋道:“五根,自然就是我的睫毛上可以放的樱桃棍数。丹丹,这一招我那群无良的干妈多年以前早已试过,还曾比试谁能叠得多些,你只好来晚了。”
小女孩原是童程和唐妙的孩子,名唤丹阳,家中人都叫她丹丹。她听後正色无言,上下打量了沈小小好一会儿,忽然扁嘴,道:“哼,小哥哥,我现在不欢喜你,不跟你好了。”
沈小小苦笑起来,道:“你上上个月也是这麽说,如今已和我绝交共四十八次啦。”
童丹阳理直气壮的回道:“那都不同,以前我都是为了气你,今次可是认真的。”
叹了口气,沈小小道:“那今次又是为什麽了?”
童丹阳皱着小脸道:“娘昨天跟我说,我长大了就做你的新娘子,我不喜欢你,才不要。”
沈小小这回倒真呆了呆,任他小小年纪便智计百出,也想不到居然是这麽句话。挑起好看的眉,他道:“莫不是今天我教你去把你娘的药房弄乱,你生气了吧。”
童丹阳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道:“才不是呢!我才不要嫁你,你比我聪明,又比我长得好看;将来定会嫌弃我,与其你不要我,不如我现在不要你!”
只是这样年纪的小女孩,竟已懂得计算情场得失。沈小小只听得瞠目结舌,半晌,才摇头道:“唉,我服了,怪不得爹丶干爹和大伯他们都说女人心海底针。”他索性抱住头道:“我现在晓得了,这世上实实在在只有蠢男人,没有笨女人的。”
话音还未落,一阵微风已轻轻拂了过来。沈小小机变惊人的快,他身子一扭,双手变化千百幻影,连劈出数掌,将那微风朝着来向就震了回去。来人似是已料到他有这一手,避也不避,冷冷轻笑,只见那风遇掌力顷刻便化作蓝紫的烟,就这麽一起凝在沈小小白白的手心上。
来的自然是气急败坏的唐妙,她见沈小小中招,冷笑道:“死小子,我就知道是你弄乱我的药房。这是我这几天才做出来的‘如痴如醉’,放时只是无色无味无毒的轻风,遇内力则化作有形有色的剧毒,中者若不得解药,轻则神智不清,重则变成白痴。算你好命,撞上第一个尝鲜。”
沈小小听了,也不急,也不气,笑嘻嘻的道:“干妈,怎麽说我都是你干儿子,不过是弄乱你的药房,居然这麽狠心要让我变白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