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挺有名的,还有电影,但我没看过。”宁宇问阿崇,“你看过吗?”
阿崇摇头,“好像是文艺片?我不常看文艺片。”
宁宇点头,“我也是。”
那个时候,他们都不知道,这本随意选到的书,会给他们带来什麽。
宁宇翻开书,读出了第一句:“——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婊子合该在床上有情,戏子,只能在台上有义。”
宁宇没有注意到,阿崇听到第一句,就微微坐直了身子。
一开始宁宇没有书的内容放在心上,他只是想找个借口留下,多跟阿崇待一会儿。而且宁宇读着读着感觉这本书读起来有些困难,他总找不到语感。卡壳的时候他翻到作者介绍那里看了看,看到作者是香港人。
宁宇心想,这个作家写书,怎麽有点怪里怪气的,他怕阿崇听不懂。
但大抵一个故事的力量不是字句,而是情节本身,反正读着读着,宁宇开始入戏。
宁宇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状况。他本就不爱听故事,尤其是这种虚构的故事,可读着读着,他开始觉得这个被亲娘砍掉一节手指,又带到戏班子的小豆子……怎麽那麽可怜啊。
可能是酒把这个夜晚和他们都变得感性了些,读着读着,宁宇越来越入戏。
“——只有小豆子,在陌生的环境里,黑魆魆。伤口开始疼。一下子少了一截相连过的骨肉,它不在了,他更疼。”
被带到戏班子里,师父动不动就是打。
“——干瞪着眼,发愣,咬着牙在忍。静夜里,无二传来呜咽声,断续啁啾,一如鬼哭。小癞子在另一头,念着娘:‘……娘啊,我受不了啦……你们把我打死算了……’”
打死算了?
宁宇读这段的时候情绪很低落,他想到了什麽。等怔怔地读完这一段,擡头看,他发现阿崇居然坐直了身子,表情有些奇怪地,看着自己。
宁宇还在想自己或许有些失态了,但阿崇居然张口说了一句:“……怎麽这麽可怜啊。”
那句话一出,宁宇莫名手就抖了一下。
阿崇补了一句:“孩子还很小,不是吗。”
宁宇下意识捏紧了手里这本书,他喝了酒,说话没素日那麽谨慎,直接地问阿崇:“你身上那些旧伤疤到底哪来的?”
阿崇没说话。
宁宇死死捏着书,“三姐打的是吗?”
“宁宇……”
说完阿崇叹了口气。那声宁宇,听起来像是喝止。
可在夜里,他的声音听上去,极少见的,显得有些脆弱。
“你……”宁宇忍了又忍,还是说了,“小豆子还有小石头心疼,你说都不说,你要我去疼谁?”
阿崇静了一下,他擡头,犹豫了下,才说:“我不疼了。”
不疼了?
宁宇没发现自己拿着书的手都在抖,他开始很难去控制自己的情绪,讲出的话都有些咬牙切齿的意思:“我疼,行吗?”
阿崇没有回答那句话。
过了很久,他才拍了下宁宇的头,状似轻松地说:“我都忘了。你继续读,不要停。”
宁宇看了阿崇半天,一腔怒气发泄无果,也只好偏开脸,闷闷地继续读。
然後呢。
然後他读到小豆子说错了女娇娥和男儿郎的戏词,小豆子被小石头用烟杆戳破了嘴,小豆子和小石头遇到了张公公,张公公把小豆子……
宁宇越读声音越低,阿崇越听越沉默。
读着读着,宁宇开始有错觉。
在酒意里,在过渡消耗情绪的这个夜晚,在神经紧绷,似乎在慢慢失去自己的此刻,宁迷乱地进入了书里的这个世界,他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那个小豆子。也说不清是在哪个地方找到了相似点,说不清。人类的悲喜或许不相通,可人类本质都孤独,会对和自己相像的人惺惺相惜。
说书人把自己说进书里面,也说不清谁是谁,说不清。
你是谁,我是谁,他们在哪里,都像是假的,酒把情绪推到戏台上,那阵错觉好真实,宁宇恍然听到脑中有个旦角的声音响起来,然後是唢呐,板儿丶二胡丶笙丶琴丶鼓,好响,好吵。
他想着,这一刻,我好像变成了那个小豆子……我在残馀的醉意里变成了小豆子,变成了那个孤苦无依,人生里只有戏,只有师哥的……程蝶衣。
“——崇拜他倾慕他的人,都是错爱。他是谁?——男人把他当作女人,女人把他当做男人。他是谁?”
他是谁?
你是谁?
我是谁?
“——人人定在格中,地老天荒,在祖师爷眼底下,各有定数,各安天命……一下,两下,芳华暗换……白糖拌进蜂蜜里——甜上加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