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昱笑了笑,笑得格外真诚,道:“喜则赏,怒则杀,怨乃起,令乃废,这是太傅教朕的。区区太傅都以面具示人,朕是一国之君,万民之主,又怎能让人轻易窥探内心真实的想法呢?”
说着,祁昱溜达到书架旁,随手抽出一本书,叹了口气,道:
“治国者固然可能因勤政爱民而引导出一个治世,也可能因独断专行而覆灭一个王朝。若谁想用国家作为赌注,就注定会失败;若谁想把持王朝作为私産,也注定会灭亡。圣人治理国家,是为了消除个人的偏执丶奢侈与欲念,朕离圣人还很远,却一直在努力。”
他笑着回头,看向贺璋,道:“圣人之言智慧无穷,发人深省,太傅却都忘了。”
贺璋勾唇一笑,撑着椅子的扶手挪了挪身子,让自己倚靠得更舒服一些,哑声道:“微臣教圣上的,圣上都记得。”
祁昱点点头,道:“太傅教朕无为修身,施教导民,教朕甘居下位,藏锋不露,教朕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惜啊……朕没怎麽学好呢!”
祁昱笑得如一个纯真的少年,歪头问道:“太傅可还记得,小时候,太傅曾给朕讲过一个‘贪泉’的故事?”
贺璋似是回忆起了往昔,脸上罕见的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意,点头道:“记得,前朝时,岭南石门下有一泓泉水,据说凡是饮过此泉水的人,没有不陡起贪念的,所以人们称其为‘贪泉’。”
祁昱笑着接话道:“贪泉臭名远扬,几乎无人不知,当地百姓添油加醋,宣称只要喝上一滴贪泉水,心里就会燃起贪欲之火,连超脱尘世丶仙风道骨之人都不能避免。当时一位清廉刚正的官员下放此地,听闻了贪泉的传说,立马豪饮一碗,笑言:古人云此水,一歃怀千金。试使夷齐饮,终当不易心。”
贺璋垂眸浅笑,长长的舒了口气,哑声道:“是啊,本心纯良,刚正不阿之人,即便饮尽那贪泉水,亦能清廉自持,节操不改。一切皆由心起丶由心生,与外物无关。”
祁昱点头笑道:“太傅以此故事告诫朕戒奢守俭,呵呵,待太傅死後,朕也要在宫中挖一口贪泉,就挖在前朝,让百官日日得见,引以为戒!”
贺璋浑身一僵,缓缓擡眸看向祁昱,似笑非笑道:“圣上不能杀微臣,我是你的夫子,对你有教养之恩!圣上若杀了我,就不怕被天下文人唾骂,戳脊梁骨吗!?”
闻言,祁昱轻笑出声,笑容温良无害,摇头道:“呵呵呵,太傅是想骂朕欺师灭祖,大逆不道吧?哎呀……这不都是太傅教朕的吗?所谓言传身教,太傅确实是个极好的夫子啊!”
贺璋整个人都僵住了,十馀年前,他算计洛氏,亲手将师门推入了万丈深渊。
如今,他拿圣上当学生,圣上也确实有模有样的学了个全套。
不得不说,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贺璋深吸一口气,哑声问道:“圣上就不想知晓那洛氏的遗孤在何处吗?”
既要沽名钓誉,祁昱理该是想要保下洛景修的。
贺璋手中已无底牌,全部的筹码都被祁昱翻了个干净,只能垂死挣扎。
祁昱笑眯眯的看着贺璋困兽犹斗,刺出最後一刀,“夏佐已将太傅的诸多罪证上呈,太傅确实很谨慎,这麽多年都未让人抓到多少切实的把柄。”
贺璋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厥过去,他看着祁昱,一字一句道:“夏佐是你的人。”
是肯定的口吻,事到如今,话已说尽,还有什麽不懂的呢?
祁昱笑着点点头,“十馀年卧薪尝胆,他辛苦了!”
一瞬间,贺璋似是苍老了十馀岁,老态龙钟,行将就木,连喘息都轻了下来。
该说的话也说得差不多了,祁昱自始至终态度柔和,笑意纯良,不见怒发冲冠,更不见雷霆震怒,两人似只是寻常闲谈。
祁昱抖了抖广袖,笑着道:“好啦,太傅好生歇着吧!”
说罢,他转身便欲离开这间让人憋闷的书房。
“圣上……”
正待祁昱迈步要走出去时,贺璋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在背後响起。
他双手撑着桌案的边缘,摇摇晃晃的起身,似是耗尽了浑身的力气,似哀求似渴望的哑声道:“圣上,微臣想问最後一个问题,当年……皇後的嫡子是如何死的?”
太医院问诊,给出的结论是死于伤寒。
可是皇家之事,藏着多少阴私污秽,又有谁能说得清呢?
当年之事,贺璋有心要查,可是皇家内院,後宫之事,涉及各司各部,盘根错节,鱼龙混杂。若有心隐瞒,他一个前朝重臣的手也伸不了那麽长。
加之,当年的贺璋确实也不敢查,他怕查出什麽是他无法面对的,会打破这麽多年来的宁静太平。
如今,他知自己已无生路,就想要死个明白。
屋内静了一瞬,祁昱未回身。
他负手而立,一袭月白色的长袍勾勒着长身玉立。
沉默良久,他淡淡开口,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沉静,“呵呵,当然是朕亲手掐死的啊!太傅这话问得好生糊涂,朕怎可能留下贺氏血脉的孩子呢?”
贺璋猛地闭上眼,双手死死的扣住桌案边缘才能不让自己晕厥倒地。
人之将死,总会缅怀起过往不曾在意的点点温情。
那个孩子……他还曾抱过,那是他的亲外孙,才不足两岁!
祁昱说完,便离开了书房,他是仁君,一向礼贤下士,温润端方,即便同贺璋说的话如钝刀慢剐,他的脸上也始终挂着温和的笑意。
偌大的书房中,贺璋独自一人站立良久,扶着桌案缓缓坐下,终是没耐得住气血翻涌,猛地呕出一口黑血。
直到此时此刻,他方知,最是无情帝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