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怀抱’‘爱’……”小球呆呆地吐出几个词,语调机械而呆板,好像这几个词说出来很难似的。
我顿感好笑,转瞬却又觉得悲哀。小球,连你这机械産物,也刻上了虫子的生物本能。
你们爱我,不过因为我是虫母的一个馀影,我的翅上涂了虫母的血。
红砂的遗孤丶虫母的末血,温暖胞膜的永世秘境丶无法返航的极乐天堂,我是死灰丶星屑与破亡,我是起源丶希冀与聚拢而被吹散的梦乡尘土。我是大厦将倾的最後悲鸣,我是腥红的落日图景,我是整个旧日的世界馀烬。我的傲慢与生俱来,我的痛苦如影随形。
我跪下来,捧起小球,把嘴唇贴在它冰凉的外壳,停了三秒。我把它放下来。
“请你去死。好吗?”
“如您所愿,殿下。”小球欢快地说,于是纳米粒子便向四处流散了。
它死了。
微滴全程保持沉默。我站起来,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一级子个体又不是只有它一个。下次申请智能生活助理只保留基础功能好了,情感模块太误事了。
我突然想问微滴,你迄今为止对我的所有情感,到底有多少是真的出自于我?
没有必要再问下去了。我不过是殿堂上以供瞻仰的刻像,本不必有灵魂。
A00001。
微滴朝前敬礼,总长颔首。接着又向我致敬:
“这位殿下,您……”
“我知道。”我说,“黑箱休眠。您已亲眼确认我的安危。微滴呢?微滴又会怎样呢?”
总长笑了一下:“您无需担心微滴。战场之上,能威胁到我族少将的,宇宙间还不存在。”啜饮一口茶水,合上杯盖,坐椅後退,敏捷地跳下来,大踏步走向角落里“总长专用穿梭机”——加大号接驳胶囊,拥有专门运输管线——指节敲敲敲,输入目的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危机解除丶冬眠复醒之刻,您会见到一个全须全尾的微滴的。”
一道隔断墙,隔开两个世界。墙内是黑箱,墙外是战场。
总长等在墙外,监督入箱全流程,偶尔出声提醒。
合上箱盖前刻,微滴顿了一下,俯身向我说:“……晚安,殿下。”将黑箱斜上推入巨大的“档案柜”,这一壁寂静的坟墓。它有那麽多整整齐齐的格子,我不过只占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
昏睡气体开始充箱,我往斜下看去,微滴摘下帽子,放在胸前。然後又戴上,右手调整角度,拉下下颚带,神情一瞬庄穆。立定,转身,离去,长靴走在地上,如此坚定,一如二十年前。
总长点点头,正要下调透明度,隔断墙外,四壁剧烈摇晃!
我几要叫出来,而意识已然模糊,四体沉重地擡不起来。
——星际联席……!你怎麽敢,你怎麽敢的……!攻击母巢?!母巢?!帝国末期那麽混乱你们都没讨到好,攻击母巢?!母巢?!
黑箱结构独立,并未受到影响;黑箱之外,整个银心女神剧烈震荡,硬生生承受炮火对母巢建构的撼动!
好半天,总长才从地上爬起来。
一滴血溅到地上。
总长捡起断掉的眼镜——辅助视具,用袖口擦擦并不存在的灰尘,竖着放进前襟衣兜。扭扭脖子,人类绝不可能扭到的程度,这是完全变态的前兆:“我以为我已展现了足够的诚意。把银心女神迁徙到中立地带,只象征性地保留自卫力量。星际联席,很好。”
总长直视前方,瞳孔缩成针尖状,暗红虹膜头一次卸下所有僞装,直面这个阔大的世界。
“回科理会。”标准的露齿笑,“让你们这些真菌看看,什麽才叫真正的恐怖!”
“一切属于科理会!”
绝望已将我淹没。我已见到无星的未来,如此暗淡。微滴——!你的灵魂又该如何存放?
透明的隔断墙外,微滴站定,在有生的最後一刻,向我比了三个手势。我不懂手语,却在一瞬之间福至心灵,因为我看见你的眼,我读懂那永冻的冰层下涌动的洋流。
右手捂胸,接着前伸,蜷拢中指和无名指,最後前指。
——我得到我想要的了,我可以不爱你了,可为什麽,我如此想要哭泣?
“那麽,很抱歉打扰你,这位异族上将。”微滴把手放下来,“我接下来的话,也许难以置信,但全是真实的。”
“我不是微滴。二十年前,微滴已死。我是‘唯一心智’。尽管你们在实验室对我的组成部分进行了一些惨无‘人’道的研究,我仍然认可你们是一个讲礼貌的种族。”
“出于促进星际和平的考虑,你们的种族确实有很大的战争潜力,我决定开诚布公,和你们好好谈一谈。请为我接通七十二条委员会的视讯频道,我知道你一直和科理会的高层保持联系。”
那一天如此着名。全星际所有屏幕,所有能进行反射的光滑平面,都在同一时间出现同一会议室。那个白色的演讲者坐在镜头前,做了如下发言:
“公民们,向你们问好。二十年前,十九军区一位少将委托我为你们解决一些问题……”
我承诺为你们解决实体,我承诺为你们带来和谐。演讲者如此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