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理事
单间宿舍,微滴坐在床沿,一件暗门襟白衬衣,双手摸到顶扣,外套堆在身後。
“要看我脱衣服吗?”微滴问,“殿下?”
那不好看,微滴说,还是穿上。
您想做什麽呢,殿下?
您想我穿上授勋礼服?微滴说,请您为我取下仪仗剑吧,我挂在那里的。这次可以试一下满戴,不好看就算了。
我便醒了。我不知道我为什麽做这个梦,自五岁起,我的梦一直是三个场景循环播放,这还是十五年後第一次出现另外的景象。
我坐起来,靠在床头,发了一会儿呆。床头柜上的小球说:“殿下?您睡不着啦?”
“有什麽是Sphere可以帮忙的吗?”蓝莹莹的夜光模式,一个简笔笑脸。
不知道,小球。
我又躺下去,并不是在睡觉,也不是没在睡觉。我开始想我那三个梦。
第一个梦是红色的,第二个梦是彩色的,第三个梦是白色和黑色的。
我不想谈第一个梦,但是我可以谈一谈第二个梦和第三个梦。
第二个梦是这样的,红砂灭族以後,我被老理事接到‘银辉’,亲手养了五年。星际上描述这颗行星为“笼罩星海的一轮冷寂银辉”,高居尘世之上,远离所有喧嚣。
远离所有喧嚣。科理会的最高权力机关其实远离“列柱庭院”,远离“列柱庭院”星环上的六百委员会,远离一切繁华地带,附近全是未开发原始星球。漆黑的宇宙海里,它就这麽独自旋转,围绕我旋转。
“银辉”表面并不是银色的,上面是油画一样的绿色森林和蓝色湖泊,之所以叫“银辉”,因为我们的人眼会标是银色。
在郁郁葱葱的森林间有一片空地,那里是我待过五年的家。一个非常大的家,极简风装修,整体力学结构非常巧妙,有很多非常大的窗户,清晨的光可以照进来,没事也可以看外面的树林和池塘。透明的自动门朝你打开,玄关处摆着和挂着的是老理事的相片,从前往後,从青涩的少年到迟暮的老年,从啓智课堂到科部,从统一的灰色校服到统一的白大褂,合影时周围个体越来越少,我的视线定格到其中一张,那是老理事从七十二条委员会选为科学理事会最高总理事,站在议政广场上向群生宣誓,平台下有无数彩旗与横幅挥动。我看的时候老是在想飞扶壁上那个滴水嘴兽会不会飞起来。老理事这个时候已经不年轻了,笑起来眼角会游动鱼尾纹。从这里开始,所有相片就只有老理事一个了。有时在外星,有时在舰艇,有时在花园。从近处拍,从远处拍。仰视的角度,俯视的角度。什麽都在变,老理事也越来越老,不变的只有亚麻灰卷发还有一双温和的灰色眼睛。直到最近几张才有第二个生物,就是我啦。抱着,牵着,过生日,给我讲故事,每年拍一张,这是第四张。想知道是谁拍的。
馀灰我可是被宠着长大的啦,老理事什麽时候都会放下手中的钢笔倾听我的想法和需求。我觉得老理事也有一点收藏癖,那个超大的图书馆,古往今来所有图书,还有笔也是。从超级复古的在泥板上划字的木签子和石板上刻字的石头,在蜡板上书写的硬尖笔,古典垃圾的弹性羽毛笔和蘸水笔,终于出现的蘸水笔豪华Plus版加装储墨管的钢笔,还有中性笔,电容笔,等等都用木盒装起来,在办公室里办展览。
我踮起脚,然而还是太矮了,跳起来才能够到桌子沿沿。我特别高兴地喊出来:“中午好阁下!您不休息吗?”
老理事站起来,从办公桌後面绕到我跟前,我使劲眨巴眼,和我玩和我玩和我玩。老理事看着我笑,特别温柔地蹲下来,还是比我高,把我跑乱的鬓发理好,声音很轻,您这次想要什麽呢?
我要过五岁生日啦,第一年我还不会说话,第二年我拽着老理事的衣角老理事没法只有推下所有事情陪我一天,第三年我指着夜空里的一颗星星说我要它,第四年我突然不开心,想看一颗行星走向终亡。
我想要的,最终都得到了。
到时候再说!我叉起腰,对未来充满热情和希望。
老理事说去池塘钓鱼,我因为每次都空军所以对钓鱼这项事业并没有兴趣,那我就在树林里玩了。其它委员和林子里的池塘一样在银辉散着住,我没有串门的计划。
每次委员来拜访,我就躲在玻璃门後面进行观察。这样特别有意思,各自有各自的利益与追求,我会揣度个体内心所想,并预测接下来的行为轨迹。一开始总出错,後来熟悉了,正确率就很高了。
老理事拎着鱼竿和桶,我跑去林子里观察动物世界。这是一片特别有意思的树林,春天有绿草,夏天有鲜花,秋天有果子,冬天树丛盖着雪,雪地印出小动物的爪迹,我看见大尾巴小松鼠在树下哔波哔波剥松果,听见声响,小爪子点点点,一下子就不见了。
看出来我喜欢冬天了吧,不光因为冬天是白色的,还可以堆雪人。胡萝卜连老理事都觉得贵,还是让我随手一插,用掉了从种质库调来“世界上最後一根萝卜”。又是一次物种灭绝。星际时代物种灭绝好像特别频繁,我觉得这没什麽,你不适应新环境,当然只有被淘汰,淘汰了才能空出生态位,自然有新的物种填补你的空缺。物竞天择,唯适者生存。
现在不是冬天,是秋天,冷晴。我在花色的森林之中游荡,好像传说里的花衣魔笛手,然而穿的是黑衣,也不会吹笛,身後也没有跟着一串小朋友。只有树丛偶尔的响动,头顶掠过的飞鸟,撒下清澈的鸣声。忧郁的远壑,走过驼鹿的馀影;神秘的泥沼,站立沉默的水牛。奔跑的花兔子,躲藏的小老鼠,树洞里安眠的小貂。
这片树林没有大型捕食者。
我逛累了,逆着小溪走回“家”後面的湖泊,老理事不在,扒着桶一看,五条张嘴吐泡泡的愚蠢脊索动物。我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把桶推倒,让鱼和水一起游回池塘。每次都是这样,我们又不吃,单纯钓着玩儿,然而这些鱼还是要上鈎。
不知道为什麽这一次把鱼留在桶里了。
我发了一会儿呆,看见老理事在湖泊那头的白色躺椅上,遮阳伞撑开。我小跑过去,老理事钓累了在睡觉,闭着眼睛,胸前一本摊开的古代诗集,双手搭在画着鲜花的书封上。才睡不久,身边褐色的茶汤还留有馀温。
我去拉老理事的手,老理事的手臂垂下躺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