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心得
微滴正在看书,往左翻去一页。除了写字,微滴很少摘下手套。消遣性质的读物,还犯不着做读书笔记。
“晚上好,阁下。”我说,“您在看什麽?”
微滴把书举起来,我看清了书名。
啊。我知道它,应该算讽刺与幽默一类的通俗小说吧。经合中心货运飞船上的铁皮罐头突然发现自己能思考了(“在颠簸中……罐子里的肉汤形成了一种奇妙的结构,用途就好像你们这些有机生物的神经”,书里说),由此引发一系列啼笑皆非的事件,包括但不限于自我意识的探索(“我有思想,我能思考。我的同胞何竟一动不动丶死气沉沉?”)丶文化差异的冲突(一场与智能清洁单元单方面的旷世绝恋),最後以该罐头在学会说话的前一秒被流浪者撬开盖子喝下肉汤结束。
“这是一本纸质书。您很喜欢它?”我问。
纸质书可不便宜,原木是很珍贵的资源,除非特别喜欢,一般都是电子化阅读(怎麽会有生物为考试历年反思买纸书啊)。本来还讨论过要不要装一个脑机接口直接往脑子里灌知识连读书都省了,该设想甚至没活过六百委员会。在虫族,评判你是否富有——精神富有和物质富有——最直观的标准是看你书柜有多大,在里面放了多少斤木头。
微滴撑着脸看我,脸肉因此显得很软,我的心开始狂跳:“一个由来以久的命题……你怎麽知道它是不是真的有智慧?”
“它只是无法说话,它的‘智慧’表现形式与我们不同。也许有的种群根本没有‘智慧’这个概念,而它在我们的认知范围以外确实展现某种智能。”我答道。
“不是‘智慧’生命,就是二等物种,允许养殖丶屠杀丶食用和贸易。而在标准化方向的行星处理学,二等物种除保留种质资源外,即行清洗。”微滴说,“您最关注哪本书呢?”
我不愿欺骗您,我说,《宫闱秘史》。
《宫闱秘史》。其实它的争议性内容在後三分之二也不足百分之五,而且以一种隐晦方式写就,奈何每次都充满先锋意识,令你舌挢不下。君主曾对浩瀚星空感到生命的原始渴望,然後,呃。(书中这片星空以“神秘”描述。“神秘”曾用以形容“小爱神”)
除此以外,它写的其实是世情,是古老帝国之终亡。个体并非渺小,也并非伟大。任何平凡的灵魂,若同样托身于阴谋丶不详丶谄媚与欲望之金粉洞窟,与君主其行何异?且个中交际逢迎,非亲历之,则难有一二实感。
微滴斜一下眼,笑得很轻,好像一片羽毛落地:“很有些意外,这位殿下。您的……审美志趣。”
“《宫闱秘史》,我们用它佐证帝国末期的黑暗……猎奇者猎奇,不平者不平,漠不关心者亦有之。都缀在教材角落那一长串书名里,很少有谁好好读过。”微滴坐直了,“我的文化素养课程选修过前面一节。文字优美,情怀沉挚。那个小花园过于美好,倒显得後来一切只是分别之夜的噩梦了。君主仍在沉睡,仍未醒来,仍与‘小爱神’在某个没有尽头的夏日漫游。”
微滴好像陷入了回忆里。你在想什麽,微滴?窗明几净的教室,友善和谐的师友,一切欢声都还来不及被实体吞没,你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向未定的未来伸手;然而我也在臆想。双亲既与行星为敌,过往想必密布阴云,如同子弹击中的窗玻璃,溅起蜘蛛网般的裂纹。
“爬满藤蔓的围栏,弯曲的小径,青苔缠绕的半身像,紧闭的窄门;迷宫般的庭院,地板全是碎纹的露台,高悬的中空尖塔,以及无水的水池。午後宁静而炽烈的白光,在楼阁与树丛间投下千种阴影,千种明暗。一些花儿的香气,它们的笑颜躲在清凉的绿阴之下;一些愉快的声响,一些新近搬来的无害的小生物,某些程度甚至说得上可爱。它不是为了被遗弃而建造的,尽管遗弃使它更美,如同泪滴是娇颜最无价的珠宝,愈经苦难而愈发显得芬芳;那时华丽而严肃的王宫禁卫仍举着锋利的剑仗花费整天逡巡四周,被征服的臣民花大力气讨好哪位高官私生的司阍,无尽的财富与荣耀从群星之间源源不断流向此处,而君主端坐在千门千廊之後的千脊千顶之上,漫不经心地拔弄手上的权戒,打发一些不得不从事的无聊光阴。有时密谋流淌在檐下的雕花之间,有时近臣的血液溅到十米开外,头颅则割下用作赏赐。直到最後某个不祥之夜,一千张口喊出同一句话,一千只手推开一千扇门,一千把利刃撬下一千颗宝石——”微滴说,“如果不是要求全文背诵并默写,我也不会记得这麽清楚。”
“与此同时,这座千脊千顶之城不远处,另一座反光的金属城市正在发生。”我说,“很高兴我们的知识水平相当,阁下。”
微滴把书合上。链枷适时走出,看样子才打完一个问讯,脸色并不太好:“总长说待会儿要见你,微滴……这位殿下一起。”
“总长听起来怎麽样?”
“平静丶非常平静。”
微滴站起来,把书还到书架上,动作之间,披散的及腰白发形同流云:“劳烦您了,殿下。您现在可以透过舷窗看看‘银心女神’,我们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