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蒙着帏帽,只身来到酒楼,蓝正麒如传闻一样,彼时他已经吃了半醉,朦胧间,何咏芳向他走来,伸出一只手,手中是那块芙蓉玦。
蓝正麒见了却嗤笑,“送你罢,反正你也快嫁进来。”举着玉玦的手微不可见颤了颤,随手将玉收回怀中。
“为何是我。”
“不是她,是谁都无所谓。”颓废半年,在越国公的勒令下,他随口说了一个人,终身大事便定了下来。
何咏芳不禁感慨,这样一个风姿卓越家世优越品相高等的人物,竟真是一个深情之人。“伊人私奔前我没来得及见她一面,她与何人走的我也不知道,她虽肆意妄为,但不是没有分寸的人,南安侯府应该收到她平安信,只是还没找到人。”
闻言,他仰头吃了一口酒,“她如何与我何干。”
二人相顾无言良久,何咏芳起身道,“多谢你选了我,告辞。”
蓝正麒顿了顿,略微诧异,心中第一次正视这个女子,望着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何咏芳冷漠的谢辞让他很不自在,好似他们商讨的不是彼此的婚事,而是两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在商言商,她一个小女子,竟比他这个大男人还不在意自己的婚事,明明自己心存他人求爱无门退而求其次才选择了她,她竟然说多谢?
二人婚期择定在半年後,越国公很重视唯一嫡子的婚事,特意命人修缮园子,还送了贴,让何咏芳这个未来的少奶奶给园子命名。
收到越国公府的贴同时,她还收到了伊人的信,如她所想,伊人虽任性,却仍有进退,她的信厚厚一沓,何咏芳有想过,若她信里有透露一丝委屈苦难,她便想尽一切办法也要将她找回来。
如她所想,伊人这个身娇肉贵的金枝玉叶,开头便说了逃亡的苦涩,外头的世界充满了危险不定,为了躲开南安侯府的搜寻,他们常常露宿野外,三餐不继,她甚至开始後悔,想要回家,可那个男人,如约将她带到了传说中的不周山,那里终年寒冷,长年飘雪,太冷了,即使穿了鹿皮鞋大毡,鼻子也快冻掉了,白茫茫一片,可就是在这样冷的地方,她竟然看到雪层下的草根,挺拔的树干,翺翔于空的大鸟,这一刻,伊人觉得所有的苦难都值得了,即使这一年她如同无依无靠的浪子居无定所,靠着那个男人时不时潜入高门府邸盗窃的钱银,过着与之前锦衣玉食的生活完全割据的日子,就是为了这一刻的到来。
那个值得千金小姐与之私奔的男人,竟然是一个潜入南安侯府,僞装短工的江湖盗贼,他不仅偷盗南安侯府的珠宝财物,还盗走了南安侯的掌上明珠。凭着只言片语,哄骗她去所谓传说中的神山不周山,信末,伊人甚至小小质疑了下,这根本不是所谓的神山,但也足够美的动人心魄。
除了那几张薄薄的书信描绘她这一年的生活,剩下厚厚一沓,竟都是伊人看过祖国山河後写下的诗词,足足有数十篇。
何咏芳才情一般,但一篇篇读下来,也能感受到诗词间波澜壮阔豪情万丈的恣意,这仿佛不是闺中女子该有的阔达,分明是行万里路赏揽山河阅历丰富的大诗人。
她将信,藏在妆奁深处,她想,不将信给任何人,才谓之不辜负伊人的信任,她若是大雁,何必将她困在金笼中,做个需小心呵护的笼中雀,她不过恰巧生于笼中,当她羽翼丰满展翅的一刻便属于苍穹。
又拿起越国公的帖子,不过思索一番,她便留下三个字,赏瑞园。麒为瑞兽,所住之地,不正是赏瑞园。
成亲那日,颇为热闹,吹拉唱打,何咏芳收到伊人的第二封信,这次信中,她说了不少那个男人的事,二人相伴而行一年,终是私定终身,在山峰上,一捧露水,三两野果,几株鲜卉,告皇天,陈後土,三拜定婚,纵为世俗不容,可她心中容纳天地。
一如之前,伊人描绘二人走过的风景,留下无数诗词。等何咏芳拜读完,轿子也停下了,她藏好书信,举起怯扇,心中恍惚仍在那诗词间,看着身旁同牵巾的儿郎,拜天地,入洞房,她恍然还在诗词里描绘的黛山涛河中,脑海中伊人跋涉的身影,逐渐变成了自己。
蓝正麒剪下二人一缕头发,行合髻之礼,见何咏芳仍发呆,想着,穿霞帔的若是伊人,那将是何种光景,她会对他甜甜的笑,轻声唤他夫君,眼前灿若桃花的脸变成冷漠淡然的脸,他心想,怎麽就选了个冷若冰霜的人,二人度过一个索然无味的晚上,一夜无言。
蓝正麒婚後接了个巡城监的活,日日点卯巡城,何咏芳已接过管家权,越国公很满意这个儿媳,越国公夫人也很怜爱她,明明她整日不茍言笑,处事雷厉风行,夫人却仍当她孩子看待,主要表现在,常常给她做糕点,找她说话,还时不时给她做些织物,何咏芳与国公夫妇相处的时间比自己的丈夫还多,蓝正麒只有初一十五才会留房。
何咏芳在越国公府主持的第一场宴席,便是宴请太子夫妇,成亲一月,蓝正麒留下一句要宴请太子,便做起甩手掌柜,诸事不理,何咏芳将之当做她在公府立威的第一个考验,忙碌半月,才做好准备。蓝正麒幼时曾做过太子伴读,与太子最为投契,太子夫妇也是新婚一年,是以,他新婚特请二人来,因不想惊扰越国公,是以特送贴来,执晚辈礼,宴席便摆设赏瑞园。
太子妃是平漳伯府之女,轩辕朝为防外戚,太子正妃从寒门平民中甄选,太子妃虽出身寒门,却富有美名,才情容颜皆为上等,因同为少年夫妇,太子妃与何咏芳一见如故,四人同坐一席,谈话无间,特别是蓝正麒高谈阔论的样子,意气风发,全然没有平日苦练武学不成,颓废点卯的武将模样,俨然一个饱读诗书富有才情的文生,太子妃也是性情中人,诗词歌赋都能随上两句,反倒是何咏芳冷冷淡淡与之格格不入。
太子妃便将话题转到何咏芳身上,“弟妹既出身长广伯府,又是殊华帕交,想必,才情更甚,何不赐下墨宝?”也不等何咏芳反应,就命人拿笔墨。长广伯祖上出过文豪,今年族中有不少出了名头的子弟,太子妃此话不算为难,只是她也不知,书香门第的何咏芳工于筹算,文墨却一般。
听太子妃点伊人,蓝正麒也减了兴头,也不替何咏芳解围,不知为何,她便默写下伊人写过给她的一首四言绝句,她才情一般,字写的却不错。
太子妃原笑脸相对何咏芳半日,对方却冷冷淡淡,她料想对方瞧不上她家偶得恩典来的平漳伯,是以也有心为难何咏芳,却不料对方一首四言绝句深深折服了她。
“写得太好了,怎麽写得这麽好,此情此景,不过四言绝句,竟让人仿若身临其境,妙哉妙哉。”
太子和蓝正麒接过,皆为惊叹,蓝正麒更是文思泉涌,心头一动,写下另一首四言绝句,与之一一呼应,相得益彰,太子夫妇皆盛叹二人珠联璧合,心有灵犀。蓝正麒因诗对何咏芳另眼相待,对方却因诗非己作,神情冷淡,不太能接受赞扬,场面顿时冷下来,太子妃以为何咏芳竟傲气至此,便提笔佯装请教,甩了她一身墨水。“弟妹字写得好,请赐墨宝,哎呀,实在抱歉,都怪我笨手笨脚的,我陪你进内室更衣吧。”也不顾何咏芳的意愿,就拉着人走。
太子看出太子妃有心为难,面露难色与蓝正麒走出庭院。
“实为抱歉,拙荆平日被孤纵坏了,她不是有意为难弟妹,只是想借机与她亲近。”
“愚弟明白,贱内过于孤傲。”
室内,何咏芳丫头帮着换衣裳,太子妃在一旁看着,摸摸妆奁上的首饰。
何咏芳恼恨太子妃弄脏她的新裙子,低声咒骂“终有让你求饶的一天。”
太子妃佯装没听清,“什麽?”见对方一直自持矜持总算动容,心里不禁得意。
何咏芳主动道,“方才的诗,不是我写的,是殊华。”
太子妃来了兴致,她自然知道伊人私奔的事,“她有给你写信?”
何咏芳指了指妆奁旁边的盒子,盒子放的是诗,信和诗她分开放,并不怕被太子妃看到信。
那满满一盒的诗词震撼到太子妃,她拣过一篇一看便入迷了,坐在床上,嘴里念着,手里攥着,何咏芳换好衣服,她还在看。
“太子妃可以带回去看,只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是殊华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