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振玄腹诽,若不是那天比武招亲他去晚了,指不定谁是姑爷呢,转念一想,凭他三脚猫功夫,还真打不过韩绪,幸好那天没去,不然也是丢脸的份。于他看来,这场戏言定下的口头婚约可有可无,他曾在年幼的时候幻想过将来的媳妇,是如同阿娘那样的名门闺秀,所以得知有这麽一个娃娃亲小娘子时,他也是有过憧憬,可随着年岁渐长,他也深知地位悬殊,一个混迹市井的小混混,是不可能娶大家小姐的,阿爷逝世,于他是沉重的打击,在偌大的雍州城,他失去了唯一的亲人,孤独,无所适从,如汩汩泉水,将他缓缓浸透,在得知汴梁来的蓝氏女,就是他儿时定下的娃娃亲,那一刻,他无比想去见她,见一个从未见过只存活在记忆中的人,错过了比武招亲,他便潜入蓝府,明知名花有主,他也只是想靠近她一点。
“公子不是问我为何如此忠于姑娘吗。”二人远远缀于队伍後面,本无过多交集的二人,此刻彼此袒露心声。“小人其实从小很傲气,父亲虽寄予我厚望,望我终有一日能当上国公府的大管家,成为未来公爷的左膀右臂,可我其实是不愿的,我从小脱了奴籍,自幼习四书学六艺,因父亲的身份,老国公爷的厚爱,家底较比寻常百姓家丰厚,我曾设想过将来有一日能高中进士,加官晋爵,可家父临死前握着我的手,让我一定要替他赎罪,找到小少爷和姑娘,照顾好他们。”小润顿了顿,“国公府缟素那日,我去给老国公爷吊唁,姑娘守在灵堂前,当日全汴梁的世家甚至皇上,都派人来吊唁,姑娘是唯一没有哭的人,我当时便想,我不能侍奉这样的人,不过几日姑娘便晕厥,夫人请了所有御医,没一个人知道姑娘得了什麽病,後来院判大人诊断说,姑娘五脏衰竭,就算用奇珍异宝吊着,左右不过些许的光景。安公子,你应该知道了。”
安振玄沉默点点头,那日,他便知了。
“後来,发生了一件丑闻,姑娘被发现与下人私通于柴房。老爷和夫人震怒,打杀了那个下人後,便把姑娘流放雍州,我也是那时开始跟着姑娘。”小润在吊唁後本已回到自家中,可父亲临死前虚弱的嘱托,枯瘦的五指,历历在目,最终他还是请求了夫人,跟随蓝静流放。
“路上,姑娘像变了个人,不再顾忌,我是说,在国公府时的姑娘不是现在的模样,那时的她,谨小慎微,沉默寡言,我匆匆见过她数面,从未听姑娘说过一句话,当时我还後悔了,跟着这样一个姑奶奶,前途渺茫,从汴梁来雍州,将近一个多月,在黄白之物上夫人没有亏待姑娘,将积攒多年的的嫁妆给了姑娘,还安排了一队人马,皆是奴籍,仅供姑娘使唤,路上,遇见不少因旱灾流落的百姓,姑娘命我布施米面,都是上路前准备的口粮,这头散出去,那头又延路高价收购粮食,花钱如流水,遇见卖儿卖女的,姑娘也毫不犹豫,行进的队伍越来越多人,原先的奴仆身强体壮,姑娘怕他们欺负生人,都是命我用行军的规矩操练起来,一开始我迷茫,疑惑,我不懂姑娘为何可以一面……夜夜笙箫,一面却如济世仙人,後来一次姑娘酒醉,把我唤来,她交给我一沓厚厚的纸张,那些都是大家夥的卖身契,她嘱咐我,待她死後,便把这些卖身契全销去,她不想他们像她一样,不得自由。
我好像渐渐理解了父亲的执念,他曾说过,姑娘是最像老国公爷的。我并不是忠于姑娘,我只是忠于我的本心。”良禽择木而栖,这条路虽与他以往的设想天差地别,以往他以为,凭他多年抱负,定能一举得中,成为天子门生,入朝为官,加官晋爵,成为治世能臣,光耀门楣,而不是像父亲那样,终身辅佐一人。可自从跟了姑娘,见过太多在世人眼里自相矛盾的场景,明明是豪门贵女,却私通下人,明明富埒陶白,却见苦不忍,见难必救,刀子嘴豆腐心。
蓝府别院,在雍州城外,隐于山林,数百亩地,依山而建,俨然一个小山庄,临近雍州城的邻城冀州,雍州往西草木渐疏攘接沙漠,往东,草木渐盛,蓝府别院所处,甚至有一座小山。
那日安振玄跟着蓝静匆匆而来,并未进别院,这会随小润进来,便瞧见不少耕作的农妇,甚至还有不少垂髫小儿,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这些多数是蓝静在路上收留的流民。
“哈,嘿!”一阵阵整齐有节律的呵喊声从不远处传来,小润朝几个农妇打了眼色,那几个农妇便笑意盈盈把二十多个工匠围了起来。“大兄弟们辛苦了,来给我们主家做活,随我们到後院吃碗水吧。”
“安公子,随我去校场吧。”
虽说是校场,其实也就是大一点的晒谷场,数十人在校场上,一人手持一根木棍在操练,这架势,分明在豢养私兵。
“一开始也是为了便于行事,才以军规整治,自从姑娘随你治病回来後,便吩咐我在此操兵,已经小有成效了。”小润的父亲既是老国公的老仆,也是老国公的裨将,他对行军操练之事,并不陌生。
“也多亏了这样,在马场才能顺利围剿阿都沁夫。”
“……她让你请全城的铁匠,不会是为了打造兵器吧。”
小润无所顾忌点点头。
“不可能,那些石匠铁匠不会肯的,这是杀族的重罪。”
“既上了这船,想下船可就不易了,做,还能保他们一时性命。”语气冰冷,温润全无。安振玄第一次见小润杀伐果断的冷酷模样。
“她究竟想做什麽。”豢养私兵,插手七月门与赑屃堂的江湖纠纷。
“姑娘想做之事,小人也猜不透。但姑娘信任公子,所以公子所问,小人都知无不言。“原来小润并非听不出安振玄一路的套话。
可安振玄不懂,现下他和蓝静之间没有任何利益关系,为何她如此信任自己,难不成因为那句戏言的婚约,可现在与她有婚约的人是韩绪,想到蓝静放荡不羁的性格,难不成她真是想要娶了韩绪又纳了自己?“不可能,我不做小!”
一声大吼,惊扰到校场衆人。安振玄羞红了脸,把小润扯到一边,“你回去跟她说,我和她的婚约不过是戏言,她既与韩绪定亲,就别打我主意了。”
小润踌躇一番才道,“据小人所知,姑娘好像并不知道与公子之间的婚约。比武招亲,也是来雍州城後一时兴起提起的。”
“这是我外祖父和她阿爷定下的,她阿爷就没跟她提起过我这麽一个人?”
“哎,姑娘很小就离家了,老国公爷大概还没来得及跟她说罢。”
蓝静去七月门监工,因工匠师傅们接了七月门和赑屃堂的工,需要两头跑,蓝静去了七月门又去赑屃堂,七月门几个小徒弟凑热闹也跑去赑屃堂,毕竟以往两个门派交往甚浅,上回的行动他们年纪小没参与,只有门里年长的师兄们去过赑屃堂,这回听蓝静要去,他们便央着也跟了去。
赑屃堂有不少七月门的弟兄,衆人干得热火朝天的,见了蓝静,七月门的兄弟都很热情地打招呼,赑屃堂除了一些好颜色的,对蓝静都不太友好,她深知是不满意她一个女人无功无劳压在他们头上做这个香主,她也不多解释,嘱咐工匠们几句话,同陈杰林义说几句话便要回蓝府,小徒弟们有没去过蓝府的,在去过的人的怂恿下趁热打铁央着也要去蓝府瞧瞧。
衆小子进了蓝府,如鱼游水般在园子里散了去,小润接过管家权後,让人修缮园子,种了不少奇珍异草,其中以木槿花最多,绕亭而立,是以亭上匾曰,舜英。
蓝静在亭内坐饮,虽身子不再像之前那样燥热,但跑了几个地方,还是出了汗,秋萝在旁伺候她饮茶,怡梅操心地追着园子里撒野的顽童,就怕他们跑快了跌了撞了,却不知几人都是有功夫在身,比寻常孩子皮实些。
说着话乘着凉,就见小厮引了几个衙役进来。彼时小润和安振玄又去了别院,韩绪不知去了哪里,小厮见了衙役不敢耽误,没通报就引了来。衙役道,“州府大人请蓝姑娘过堂。”
“我竟不知我犯了什麽罪,劳几位大哥亲自来抓我。”
几个衙役顶着压力来,知道州府要故意整治蓝静,又畏惧蓝静权势,领头的卖好道,“小人只知州府大人发了好大一通火,听说是跟马场有关。”
怡梅和几个小子早已察觉这边的事,走到蓝静身後,听此话,蓝静坐如稳钟,衙役们平时作威作福惯了,但也时常对权贵卑躬屈膝,如今是夹在中间两头为难。“还请姑娘不要为难小的们,随咱走一趟吧。”
“不急,诸位走一趟也辛苦了,吃杯茶罢。”让怡梅给几人斟茶,又让坐,几人不敢坐也不敢催,在亭外陪吃茶,蓝静低声嘱咐秋萝几句,秋萝应声走开,直喝完一杯茶才随几人离去。
七月门的小子想跟,让蓝静挥手赶了回去,机灵的往赑屃堂去了。
衙役不敢押解蓝静,只敢两人在前头,剩下人在後头,蓝静闲庭信步的样子,显得他们不是在押解犯人,却像是蓝静的随从小厮,她越是从容,衙役越是不敢怠慢。
一行人走去衙门,路上行人好奇张望,几个衙役不耐烦地驱赶百姓,越发显得他们在护送中间人。不知走了多久,七月门的衆徒出现了,因小徒儿们是去赑屃堂喊的人,不少赑屃堂的人也好奇跟了来,衆人不解详情,也不知所措,只能默默跟在衙役身後,衙役们深知这些江湖人士,三教九流衆多,不敢轻易得罪,也不好驱赶,便造成了,前头衙役护送蓝静,後头江湖人士紧跟随从的局面,两边人都互相警惕,独蓝静悠闲地四处张望。
陈州府稳坐高堂,正美美地想着如何整治蓝静,一早在门外探视的陈师爷却急急走来,附耳说了几句,话刚落,大开的衙门外,一行人来势汹汹,蓝静越过前头领路的两人,走进,不似被抓拿问话,更似兴师问罪来了。
衙役们归位两列,蓝静站在堂下,七月门和赑屃堂被拦在衙门外观堂。
一拍惊堂木,“升堂!”
“堂下何人。”
“汴梁蓝氏。”
“蓝氏,有人状告你伏杀谟羯商人阿都沁夫,侵占他名下马场,你可认罪?”
“陈老爷说笑了,阿都沁夫好好的,缘何来我杀了他又侵占他名下马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