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口的猫头鹰拍拍翅膀,头也不回地飞走了,只留下外面的一片秋高气爽。哈利在沉默中忍耐了许久,一句话也不说,可伊莫金不清楚原因,所以只觉得有些冷,打了个哆嗦。
“其实大战结束後,麦格教授带我去校长办公室,在冥想盆里我……我看到了些……东西。”哈利攥着拳,却不知道该从哪说起。他该怎样告诉她,自己得到了许多事实,关于她,也关于他?更艰难的是,他该怎麽对伊莫金说,她想要的幸福一直就在身边,可她没发觉,于是又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
但至少他能告诉她,结尾是好的吧?可哈利也有些分不清,这结尾算好还是算坏了。
“我也看到了。但不是看到的,是听说的。”伊莫金作了个深呼吸,“斯内普教授,也就是我父亲,这事你肯定知道啦。他亲口说的,但是他很……他对我用了遗忘咒,现在咒语失效了。”
“你都知道?”这直白的一段话将哈利所有思考都打乱了。
“大部分。”
“他是绝对的好人,伊莫金。”哈利突然站起来,“他——”
“他顶着压力做了十几年的双面间谍,绝对地忠于邓布利多。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了计划的大部分,所以暗中保护着我们。他是魔药大师,在霍格沃茨教了二十来年书,没能改掉偏心的毛病,却把讽刺艺术给精进了,骂人不带脏字,他可真够厉害的……”伊莫金说着说着便笑了,可笑了之後,眼睛又像是哭了。
她说:“他的後半生很勇敢,或许他的前半生也是。”
“在战後审判那段时间,我们为他正名了。”
伊莫金微微皱着眉,像是对“正名”一词感到困惑,但她回答道:“谢谢。他应该会喜欢。”
“还有米斯切尔。”哈利明显感觉到,在听到这一名字时,对方有些放弃似的松懈,“我们有物证丶有人证,我们能证明至少有两件魂器是她协助销毁的,而且在有求必应屋——”他突然顿住了,直到伊莫金点点头。
“我们相信她生前去那儿,是为了找到拉文克劳的冠冕。”
“为什麽不来找我呢?”伊莫金扶着脑袋,极为快速丶小声地将真心一笔带过,“抛开我的所有私心,比起面对这样的结尾,我更我无法坦然面对他们。”
哈利擡着头,思考了许久,才坐下握住她的手,告诉她:“我知道。”
“要是他们的名字也被——是不是真被放在纪念碑上了?我真不知道该怎麽去瞻仰,难道犯了罪的人忏悔了,懂得去修补过错,就能将他所犯的罪抚平吗?这没道理,这一点也不对等,哈利。”
“你明明知道,罪人和悔过的罪人有区别,要不然你过去总喊着的替人赎罪又算什麽?”他看着伊莫金的眼睛,毫不惊讶地在其中看出一种愧疚,“如果悔过没有作用,所有人都一条路走到黑,世事可能更加艰难。”
“可他们丶我宁愿连带着我,我们仍是罪人。你不能因为一个人做了一辈子坏事而突然反悔,就把他当做好人,那样对做了一辈子好事的人不公平。”每当她看见他眼中的绿色,就觉得连带着自己的整个世界在内,都对“救世主”有所亏欠。
“伊莫金,这不是突然的。他们大概用了几年做了错事,用了後半生来反悔。”哈利低下头,去看洁白的被罩上丶丝线交织的孔隙,“我知道你在为我考虑,但我也没法说清,干脆……推给命运算了。至于你的父母,我承认他们不是好人,但也绝不是坏人,赫敏告诉我这样界定太冷漠了——”
“所以,在这场战争里有贡献的所有人……至少在这场战役里,他们被归为英雄。”他一口气说完,觉得心里畅快多了,“而且……我也并不是没有私心,伊莫金。”
决战彻底结束丶伏地魔以一具血肉之躯彻底倒下的时候,他的身边不再环绕着恐怖的光环丶奇异的传说。哈利望着那具普普通通的尸体,在心中思考了许多。但他确信在那些复杂的情绪以外,自己心里还有一种莫名的空洞。
他希望“海蒂”还活着,那种强烈的念头一度能与对西里斯的思念比肩。
“嗯,所以我才对你发问,并期待你能反驳我,尽管这样很自私。”伊莫金低下头,叹了口气,“理智总是告诉我,有些事情就是咎由自取。但我更容易被情感控制,所以无论别人怎麽说,他们都绝对是我的英雄。至少,是我的。”
“莉莉和詹姆斯是我的英雄。”
“也是大家的,你可别小气。”她试着笑笑,“我之前总觉得,西弗勒斯·斯内普是胆小的丶不负责任的,因为他什麽也不肯告诉我。但现在我反而觉得他勇敢丶有担当的,因为他独自承受一切,却……什麽也不告诉我。”
“邓布利多教授离开那一晚,他给我讲了很长的故事,我那时没有告诉你。他的故事很离奇,几乎把我心里的丶父亲和母亲的形象给摔破了——尤其是母亲。米斯切尔·罗尔是自私的丶傲慢的丶虚僞的丶没有主见的,但这只是一开头。现在她是什麽样,我一点也说不好。”
“你小时候还说要把他们的故事写成书呢。”
“我当然这麽说过,”伊莫金对这句话印象深刻,“我那时又不知道事情有这麽复杂,并不是凭着我的浪漫想象,三言两语就能说完的。”
“还写吗?怎麽开头?”
“我没有想好开头,而且,或许要花上好久才能写出个不像样的开头,所以先让我逃避一会儿。”她坦然道,“但我想好了故事会是怎样的,分成两段,就像他们的人生。况且我现在想怎样写就怎样写,他们又不能回来斥责我!”伊莫金笑得很大声,眼睛却还是痛。
哈利并没有陪她一起笑,但他用眼神告诉伊莫金,她可以尽情地哭,就像他以前对着她哭诉那样。虽然哈利不是很愿意承认,但自己确实有许多想落泪的时候。
“就这样吧,我现在不太想哭,更想笑一会儿。你能去叫他们来吗?”
伊莫金侧过身,指着床头柜上的礼物。而哈利点点头,他再三确认她一人在房间中没有问题後,才轻轻关上了房门。
亲爱的西奥多西娅:
我该怎样对你说呢?事实上,这是我第一次在信件开头,加上礼貌又温情的称呼。我要在最後的时间里给你留下些什麽,于是便有了接下来的内容。我想要用许多封书信对你说话,而这时第一封,也作为最後一封寄给你。可我该对你说什麽呢?你有我的眼睛丶你父亲的轮廓,你安静地睡在一旁,像极了一个微小的奇迹。
我自诩从未在言语上吃过亏,但今天拿起笔才发觉,我的表达的词汇是如此贫瘠。我不知该怎样突然地丶鲁莽地出现在你眼前,穿着怎样的衣裙,把头发做成怎样的形状。这简单的一件事叫我苦闷了许久,于是我便先不谈我,而是从你谈起。可谈起你,又不可避免地提到我。你大概无法想象,仅是意识到我们无法分割这一点,就叫我既心动又难过。
你此时躺在一张四四方方的婴儿床里,珍珠白的纱帐从顶上落下来,床的四个脚都是橡木的,你头朝的丶挨着墙的那块床头板跟波浪一个形状(我见过真正的海洋,但总觉得不如相片里好看)。剩下三面的围栏也印着橡木的花纹,低矮得叫人心惊,可你从来不去翻越。你总是很乖巧,一副我学也学不来的模样。当太阳从东方的地面跃出时,你由卧在柔软的白色羽绒垫上,变为坐着的姿势——你是在第六个月学会自己坐稳的,且常常一坐便是半天的时间。我在桌案上埋头梳理天文研究的手稿,你便坐着,眼睛骨碌碌地转着,不知是在想些什麽。
我想弄清这问题,于是总带着几分恶劣挤到你的床边,但那恶劣转瞬便会被你的善良抹杀。当我的手指掐在你的脸颊上,你会抿着嘴笑,若我还不松手,你便张开了嘴,将笑容扩得更大。而当我伸出一根手指,企图戳中你的鼻子,你小小的五根手指会立刻将我的手指环抱,无论我怎样扯着你的胳膊上下活动,你都不再松手……我暂时写不下去了,因为就在刚刚,你被窗外的雷声吓哭了。
亲爱的,你哭的次数不多,但每次哭起来便要持续好久。有时在清晨,有时在半夜,搅得人不得安宁。如果前面那几段话让你以为我是位温柔和蔼的母亲,那你便错了。西奥多西娅,你可怜极了,你的母亲脾气差得要命。
她在听到婴儿的哭喊时,会感到一阵烦躁,她抓起手边的枕头就想结束麻烦的源头。但你不必害怕,她的这种残忍会因你的存在而被一点点削弱。但在某些时刻,她仍止不住地厌恶你,把明知不属于你的过错怪到你身上。或是因为她的连衣裙不再合身,或是因为她脸上的皱纹变得明显……请你原谅,她常常有太多情绪无处宣泄,听到一些哭喊的风吹草动,她的崩溃就要决堤。
但她并不想一味地怨恨,于是借着这种怨恨的情绪,她倒不如告诉你一些事情。这并不是为了规训你,让你心里産生何种同情和愧疚,甚至怀疑自己的出生的意义。在她心里,你出生的意义是那样重大,但喜悦和痛苦只能叠加,却从没有抵消的道理。抛开那些难言的往事(此时我没想好要不要讲给你听),她要从麻瓜世界的医院说起:
那里的待産室人又多又挤,有人大笑有人恸哭,却没人关心她怎麽样。在一张难以伸展的病床上,她经历十分钟一次的短暂的深度睡眠,每次睁开眼,都是因为阵痛袭来,那种痛不分巫师或麻瓜,平等地在每个産妇的□□上施压。等宫口开到四指,她被擡上産床,那时的痛感不会消失,反而加剧。她觉得自己像案板上的一条鱼,失去了任何属于人的尊严和权力,大小便失禁,赤裸裸地躺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