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慎在屏风後换了一身道袍出来,翠白相间,左半身绣着一丛茂竹,竹叶修长,一路抽高到肩头,像舜华派的道服,又不太像。乔柯第一眼就呆了,脸色发红,问道:“为丶为什麽这样打扮?”
裴慎收剑入鞘,示意他跟上:“等下你就知道了。”
想当年,他就穿着这样的道袍从舜华山飘然而下,悠哉游哉地赶路丶比武丶夺魁,与天下群雄把酒言欢。这些人大多已成为他的刀下鬼,化作他夜路中行走时周身凝重的煞气。若要跟随他的脚步,乔柯就无暇细看,望他,他又很快远了,那身道袍比舜华派的宽松,和夜风卷在一起,拍打着他,乔柯觉得他应该有一点冷,问过方向,便到前面带路,换裴慎来追赶。
裴慎道:“你觉不觉得奇怪?都说象人团和咱们住在一个客栈,但这几天晚上,他们都没回去。”
他打听了一通,原来象人团连续几个晚上都在请神——这一行行规,每个戏班子都得供奉一尊祖师爷雕像,镇地盘丶保流水,所谓“请神”,便是雕像的开光仪式。荒郊野岭,象人团每人手擎三柱香,在班主的喝令下不断变换阵列,于是,一片橙红斑点在阴森夜色中幽幽交织往来,班主呼毕,衆人齐齐伏在地面,这时,裴慎才听到“啪嗒”丶“啪嗒”的响声,那班主手擎短刀,却是从铁笼中拽出一只挣扎的大龟,“当当”几下,将它四肢卸去,趁血未止住,连忙在木像周围淋出一个红圈。
裴慎拉着乔柯贴在石壁上,塞给他一团细线,又指指那雕像,道:“你帮我弄点动静,等下打木像的天地人三才。从上到下,记住啊!”
乔柯在他贼手贼脚的摇晃下稳重点头:“放心。”
他可是找对人了,大半夜伸手不见五指,两丈开外拿石子打小小一尊木像,甚至还要打中它的涌泉穴,这件莫名其妙丶刁钻变态的任务,偏偏落在最百依百顺丶神通广大的人身上。只见那班主起刀撬壳,剖出不过两指宽的龟心,朝木像胸口的空洞迅速一塞,抛刀跪地,大喝一声:“祖师降灵——!”
乔柯两指一揉,“咚”!打得那木像朝後仰倒,人群立刻骚动起来:“成了,成了!”
“咚!”
“老天爷,我今晚能上床睡觉了,祖师爷保佑!”
“我能洗澡了!”
“咚!!”
礼成!
人群欢呼雀跃,手上的香都不要了,一团乱麻去周围收拾行李,班主制止不得,险些被人潮踩进香灰堆,骂骂咧咧地一跺脚,自己去收祖师爷雕像。他刚将木像扶正,一道清亮的嗓音便从乱糟糟的人群中贯入双耳:“且慢!”
声音不大,但在场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来人凭空而立,柔白色道袍边缘在夜色下翻飞不止,班主当即俯身拜道:“仙家……仙家显灵了?!敢问仙家,有何点拨!”
裴慎道:“小道初出茅庐,不敢妄称仙家,只是方才远远望见此处业障冲天,恐有血光之灾,特来观量。看各位家当,想必是此地大名鼎鼎的象人团,小道斗胆问一句——既已经营多年,为何今天才来请神?”
班主一听“血光之灾”,猛然擡头:“道爷占出什麽了?”
由缓至急,乔柯将手上的线渐渐松开,上前厉声问道:“自己作过什麽孽,你不清楚?!”
裴慎腰後的细线尚未完全抽开,乘云踏雾般飘然而落,乔柯展臂接他,犹如从半空揽入一片游弋的秋叶。裴慎轻咳一声,将他推开:“木像灵力衰微,祖师爷已经替你挡过一次灾,如何挡得住第二次?”
有人替班主辩解道:“我们凭手艺吃饭,哪里造孽了?董胜仗着他养的那群狮子老虎,霸占着客栈不许人住,还把我们的祖师像摔碎了,他才作孽!”
客栈挨着鹦鹉集,方便一天忙碌後回去休整,想必象人团和那驯兽师为了通铺有一番大大的争执,赢是赢了,也吃到不少苦头。裴慎见自己猜得不错,继续问道:“那麽,白天你们扮唱骷髅幻戏时,胡乱伤人也是清白的?”
那人嗫嚅不敢回答,班主起身道:“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白天我们也吓得够呛,跳着跳着多出来一个人!我看就是董胜花钱雇人混进队伍里,把我们的名声搞坏啊!自打我们住进客栈,客栈就一直闹鬼,道爷,不信您就跟我们回去看看……”
乔柯道:“‘恶统领’也伤人了,难道她也受雇于董胜,坏事都是董胜干的?!”
班主行走江湖几十年,已经咂摸出不对。稀奇的是,上个月他还在和董胜的豺狼虎豹火拼,面对这两个文绉绉的年轻人,班主也直觉最好不要喊在场的兄弟以多欺少——这样的杀气,他见得极少,但不是没有。
班主抹着冷汗问:“两位道爷,到底是来寻仇的,还是……”
乔柯伸手摩挲裴慎的肩膀,道:“我不是什麽道爷,他才是。被我寻仇,还是请他消灾,全看你怎麽回答。”
班主长叹一声:“‘恶统领’……的确是我的人,不过,她也是刚加入不久。我没办法啊!不让她演,她就不交骷髅幻戏的最後一话!早知道她惹出这种事,我就自己编了,这个疯女人,搞不好也是跟董胜一夥的!道爷,你要抓她,我一百个同意……”
裴慎也曾打听过大耳驴对《骷髅幻戏》的看法,对此,乔柯转述说大耳驴很不服气,认为话本‘恨重而辞拙,喻繁而未尽’,可见着者涉世过深,有心记录一二,但落笔乏力,略逊于他。
这已经算是大耳驴成名以来给出的最高评价,加之《骷髅幻戏》提及许多三城五派独有的法宝,因此有人猜测是大耳驴亲自操刀,至少,也是某个老练侠士所作。裴慎和乔柯对视一眼,难以置信道:“……骷髅幻戏,是芦荟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