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还在下着雨,似乎比刚才下得更大了,雨水哗啦啦流落在窗子上,室内一片昏暗。昏暗到灰蓝色的光线根本照耀不清杨乐歆的面容,但陈修竹在这一刻却洞悉格外清楚。
“修竹,你知道我先生的工作,算是一个高危且不稳定的工作。”杨乐歆捏着纸巾,擦了擦眼泪,“其实,我早就知道会有这麽一天。。。。。。真的。。。。。。”
杨乐歆的先生是英国伦敦那边国际救助工作的战地医生。两年前刚出征去中东,从叙利亚再到伊朗最後来到了黎巴嫩,说起来算是幸运,经历这麽多战火和硝烟,突破这麽多险境和重围,先生的心脏还跳动着。
国内新年的时候,先生也曾给杨乐歆发过祝福丶通过电话。杨乐歆问他,到底什麽时候能回来?程程想你了。先生看着较为平息的战火,黑压压残破的楼宇,叹了口气,他也不知道。但先生也知道,等到风烟过境,波澜平息,就能回来了。说的话倒是云淡风轻,可问题是战争似乎永远也不会消停。
前一段时间,战火又起。先生为了救黎巴嫩当地的一个小孩,被敌军当作叛军捉住,关进牢房内,受到严重的打压。敌军不断鞭打他,知晓什麽相关的情报,可他一个无国界的救助医生,又知道些什麽呢?
在敌军得知先生的真实身份後,又觉得捉住他得换回什麽酬劳。便以那个小孩子作为人质,询问先生的家属,想换取一些美金。先生死命不说,还用日文说要麽就杀了我,别对小孩子动手动脚。
在此期间,先生完全以“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坚韧姿态昂首于敌军面前。他的通讯工具已经被弹药炸废,更不可能再联系上什麽同胞,更何况在如此危险的环境下,他绝不允许自己的行为连累同事们。
先生在国际救助期间,有一个德国籍的朋友,叫作杰罗姆。杰罗姆一开始是向队长提出,先生已经消失十几天了。队长却淡淡地说了一句,节哀吧。杰罗姆不相信,向当地使馆请求国际援助。可当地使馆派出军队後,却发现先生已经在囚房里奄奄一息了。
他吊着最後一口气,等到了援军来的那一刻,看到杰罗姆之後,他松开手掌。杰罗姆蹲下身——那摊在手掌中心,一张纸条,周围都是血迹,质感变软,上面写的文字有些花了。
杰罗姆拿过纸条後,先生对杰罗姆笑了一下,而後彻底闭上了眼睛。
那张纸条上,用中文和英文双语写着:
我最亲爱的杨乐歆,或许你已经忘了,我还欠你一封情书。
MydearestYuexinYang,perhapsyouhaveotten,Istilloweyoualoveletter。
时至今日,人们都称赞那些美好节日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浪漫的逃亡。很抱歉没法带你逃离这千疮百孔的世界。
Untiltoday,peoplepraisetheexistenceofthosebeautifulfestivalsasaromanticescape。I'msorry,I'ttakeyououtofthisinjuredworld。
在生命即将如烟时,我还是想说,我爱你,很爱很爱很爱你。
一直爱你,始终如一。
Whenlifedies,Iwanttosaysomethingaboutyou:“Loveops。”
最後,请你忘了我。
Finally,pleaseetaboutme。
前不久,杨乐歆听到杰罗姆在电话内,含着眼泪,抽泣着说出这个纸条的内容。杰罗姆看不懂中文,只能用英文念出纸条上的内容。可英文只是中文的翻译——任何翻译都远不如本来的意思美妙。
可惜的是,杨乐歆一辈子也不会知道纸条上的具体内容了。那些知道纸条上具体内容的人,一个已经生命如烟,一个却是一文不通。
“可他说。。。。。。让我忘了他。。。。。。”杨乐歆抹了一下脸,捂着脸将头埋进自己的臂弯内,“忘了他。。。。。。我怎麽能忘了他。。。。。。先不说我是他的妻子,就算我和他素不相识,可他是为了和平事业牺牲的,如果有人了解那些惨痛的过程,自然也会过目不忘。”
陈修竹坐过来,把住杨乐歆的肩膀,让杨乐歆的额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而後轻轻地拍了拍杨乐歆的脊背。
“你的先生很伟大。”陈修竹道。
一个人真正的死亡,不是□□上的死亡,也不是精神上的死亡,而是走向遗忘的过程。
先生说要杨乐歆忘记自己,其实也是希望在这之後,杨乐歆不要活得太悲观,生活照旧,生命继续。曾握在自己掌心里那些惶恐的丶不安的丶难忘的情绪,终有一天还是要放开自己的手掌,让存在于手掌心上的人自由飞翔。
“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杨乐歆哭着说,“我现在什麽都没有了。。。。。。真的。。。。。。如果我先生还活着的话,我肯定要发邮件给使馆,让使馆送我出境丶去黎巴嫩,就算死也算是永远在一起了。。。。。。”
听到这里,陈修竹皱着眉头,道:“你还有程程,还有我的爸妈,还有我,还有很多东西——你的朋友丶你的同事还有很多有关于未来的期待。”
陈修竹一直都不知道,在杨乐歆上高中的时候,她的父母便离异了。当时陈家和杨家闹出来好大一阵动静,杨乐歆选择跟了母亲,但母亲没过几年却患癌症去世了。她的原生家庭彻底粉碎,只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闯荡世界。
所幸的是,陈家一直没把杨乐歆当过外人,一直把杨乐歆当自己人。也是陈家的悉心照料,杨乐歆度过了那些过往的坎坷,在大学中她遇到了先生,大学毕业後谈了几年,就决定要结婚了。婚礼并没有很盛大,只是请男女两家人吃了顿饭,也便匆匆散场。
先生在国内医院工作几年,便又转战去做国际救助。杨乐歆也是担心先生,但先生说他会回来的,于是她一直在等,等来的却只有杰罗姆的英文念白。
人在最悲伤的时候,如果有亲人在身旁,往往会像猫露出肚皮一样,把最脆弱丶最难捱丶最柔软的地方剖出来——杨乐歆也不例外。
所以,在北城下一场瓢泼春雨的那天,杨乐歆将这些不为人知的过往全都丶全都丶全都告诉了陈修竹。
他一直没有听她说过。
在这之前,之前的之前,很久很久之前,他以为全世界的人都是幸福的,只有他是最不幸福的。然而在现在,未来的现在,此时此刻,他才发现他是多麽幸运的人,能生在近乎完美的原生家庭里,父母不会干涉自己的工作,也不会催促自己的婚姻,给了自己全方位的自由。
“陈修竹,我现在唯一的血肉,只有程程了。”杨乐歆靠在陈修竹的肩头,不禁苦笑了一下,而後她擡起头,看着没有开灯而昏暗的天花板,道,“但无论如何,现在就要平静接受现实。人总是兜兜转转,来来去去,一直改变,可生活是一往无前,一直进行,永远不变的。”
“嗯。”陈修竹点点头,拉过一点杨乐歆,搂着她的臂膀,轻轻地点点头。
“所以,我也要不停地往前奔跑。我往前奔跑,可我也不会忘记我的先生。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向全世界宣告,我的先生是全世界最伟大丶最英勇的人。”这样说着,杨乐歆的眼中渐渐布满光泽。
有没有人知道某种秘方,
不必永生只求回忆不忘。
我不怕死亡,只害怕遗忘。
回忆是你我,生存的地方。
而先生手中的那张中英合并的纸条,杰罗姆在电话中悲伤又孤独的对白——是先生欠杨乐歆的一封情书,也是先生用一生的时光写下人世间最真情可贵的一首长诗。
在这一天,陈修竹看着眼前的杨乐歆,突然一下子读懂了年少时始终读不懂的《百年孤独》了。马尔克斯也说过:“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以往的一切春天都无法复原,即使最狂热最坚贞的爱情,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种瞬息即逝的现实,唯有孤独永恒。”
人这一生,会经历太多太多的事情。陈修竹也不然,在短短几个月,遇到了丶认识了身旁那些不留意的丶过于留意的那些人和那些事。有些人昙花一现,像李枫眠的女朋友温雅婷。有些人永生不灭,像林素纯。有些人瓜瓞延绵,像身旁的表姐杨乐歆。有些人天长地久,像是陈修竹的一家。
昙花一现之後留下的只有空庭寂寥,永生不灭的背後也是咫尺天涯,瓜瓞延绵的延伸却是化为乌有——人们常说的天长地久丶相濡以沫。。。。。。那些只是极少数人的幸运,大多数人都要在那些孤独後,体会到生命的意义。就像《百年孤独》里布恩迪亚家族的每一个人都在孤独中寻找自己的归宿,而最终,他们都将孤独深深地烙印在了自己的生命里。
以为的日常原来是无常,
生命的具象不过是幻象。
烛尽光穷,冰解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