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花落的时候,青云也偷偷来向他辞行,翻出墙的青年又翻了回来,有些话还是不吐不快。袁成复拈起一片花瓣甩上他肩头,在他惊讶兴奋的神色里做了噤声的姿势,笑着摇摇头。
经过酷暑,又度过一半秋日,他在这儿,当有一年了。
院外忽然一阵忙乱,而後是不自然的安静。内官喊“圣驾到”,红漆斑驳的门打开,他仍弯着腰除草。
“陛下。”见他不应,又换成了喊着涩口的“小叔”。
他站起来看他,手在身上擦擦,忽地笑了,“正宽,是不是又长高了?”
袁平裕不顾身旁还有人跟着,一把将人紧紧抱住,“河西回来了,小叔,云州也赢了……我们做到了……我做到了……”说到後面已是泣不成声。
高芝连忙带人退下,又担心袁平裕安全,脚迈了出去又留在门内。
袁成复取出块帕子,替人抹了泪。“我一直相信你,正宽,这天下必然是你的。”
“是我们的,小叔,我们……”袁平裕急忙分辨,却被他笑着挥手打断。
他又转到墙边,端了几盆金黄秋菊放在台阶上。“三年,不容易啊。酒泉回来了,金人依旧在……长安越来越好了,皇城的人走了一半,你打算,什麽时候去?”
袁平裕定定看着他摆弄花草的身影,“我要你跟我一起。”
似是意料之中,他短促一笑,“何必?我宁愿留在这儿。”
“为什麽?在长安,你仍尊为上皇,我们一家人在宫内不好吗?云结你也扔了……就当求你陪我……”袁平裕追在他身後,不明白他眼里为何只有花。
“我的家不在这儿,你也有自己的家。”袁成复在台阶上坐下,温和地看向自己的侄子,“花的根扎好了,就该自己生长了。”
袁平裕看到了桌上的酒壶,他倒了杯酒猛然灌下,高芝出声阻拦也已晚了。袁平裕却面色陡变,他看着平静的袁成复,指着酒壶的手不自知地抖着,“……为什麽?为什麽还是这麽多人向着你,冯自知愿意替你掩饰,内卫敢忤逆我的意志,为什麽!”
酒杯砰然摔在袁成复面前,瓷片在他脸上擦出一道血痕。
“家,自我父死那天起,就没有了……姑姑也死了,你还剩什麽?你还剩什麽!”
“你说什麽?”袁成复骤然起身,拽了袁平裕的衣襟,“你再说一遍?”
远处高芝吓得一激灵,他看到袁平裕用力一挣把人推得一趔趄,甚至抓着人按在地上,拳头举起,又砸在一侧的地面。
“姑姑死了!她死了,尸骨无存……你为什麽要跟韩客回来,为什麽要插手……你为什麽不带她走啊!”
袁成复感觉有什麽东西碎了。他麻木地看袁平裕的泪掉在自己脸上……哦,他想起来了,玉在袖子里揣着。他抚开袁平裕坐起,掏出那个绣花布袋,从中倒出碎成几段的玉环。
刺眼的血溢出,滴在灰白朴素的麻衣立刻洇开。袁平裕慌了,掰他的手掰不动,只有把人抱着哀求,“小叔,别这样,求你了小叔,跟我走吧,我谁都不在乎,没人会再像你一样了……”
“啊……是没有了。”袁成复闭了闭眼,两滴热泪落在袁平裕的颈间,烫得他一抖。
“平裕,你知道吗,很多事情之所以走到现在,是一定的。就像那时金人试探,你决定和谈,怀安军中的小事我本不欲管。一人生死,说大也大,千万人生死,说小也小。师父也许有所预感你我之事,我因此见到了丁瑛,继而做了决定。结果呢,正是如此。
“可我为什麽会插手?我陪了你十多年,比和你父亲在一起的时间都多,你父亲都明白的事,你明不明白?还是你不愿明白。当然,你也不必明白。
“我要走了,也该走了,这是最後的机会。”
他的声音轻缓,慢慢诉说着,沾血的碎玉放回,褪色的牡丹绣帕缠在了手心的伤口,最後,笑着摸了面前青年熟悉的眉眼。
“不丶不,仲夏!来人!拦住他!”
这撕心的称谓让高芝心颤,他眼里蒙上层雾,涩着喉咙吹响哨音,“护驾!”
灰白的身影在屋檐起落,宛如鸿鹄在空。
奉先祠仍然一片宁静,沉沉檀香又混杂了阶下菊花的清香,激荡的心逐渐安定。袁成复跪拜行礼,谢罪自己大逆不道之事恐要做个遍,转身又走上当日正式离开皇宫的那条路。
金黄的菊花成排成片,白丶红丶绿等花色点缀其中。
御林军已相继摆开阵势,看那率领一军的将军英姿勃发,也不妄其自小陪伴袁平裕至今。
袁平裕扯缰急停,马蹄踏烂几盆金菊,身後韩客振臂离马,剑光一闪,疾向袁成复刺去。
袁成复以袖代剑,与其相击,二人各後退多步。霎时之风,两侧之花皆向外一倒,又以韧性弹回。
韩客的剑细长,不挂剑穗,也无暗纹日光一照,仿佛无尘。
“听闻阁下使一手好剑,但今日手中无剑,腹背有千百人之军,还请好自为之。”
“手中无剑,心中有剑足矣。”
袁成复笑笑,猛然前冲,近身以掌击之,抢下先手。其掌浑厚有力,脚下不乏灵活,使韩客之剑难以全出而攻。
二人过招,渐入佳境,酣畅淋漓。一黑一白,剑影所过,扫落金黄簌簌;长拳所至,隐作金戈之声。
杀兴起,剑斩胸前,袁成复出拳变掌,寸劲出,韩客踉跄退步,左手并指试过剑身,剑尖竟现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