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得两日,梁山人马同曾家再度交戈,又有解珍丶解宝兄弟两个斩杀了曾索。那杨春丶陈达两个自在养伤,听闻此讯,只是钦羡万分,也奈何不得。这一日晌午,郭盛因奉宋江之命去各营传讯,到了杨史营中,特来史进帐中寻他说话。原来自他与史进相交,两个时常一处吃酒,话也投机,倒成了莫逆。当时行军在外,帐中不曾备有好酒菜,两个只就着一碟酱菜来食,史进备细问了回郭盛斩杀曾涂的情形,郭盛只管说来,却听得史进神采飞扬,只赞道这一枪搠得好,那一刀砍得妙,两个又说了些近日军中的笑谈,好不痛快,那郭盛临走前又道:“因那曾太公折了二子,心中且悲且惧,已然派人写了降书送来,宋江阿哥与军师将计就计,同曾家索了史文恭的心腹郁保四为人质,劝他投了梁山,又定下了一条里应外合的破敌妙计,叫郁保四引得那史文恭来夜袭梁山军营,再来个瓮中捉鼈,保管叫他有来无回!”
又说了各路人马的具体部署,史进听後赞叹,道:“如此定当大快人心,只是论这人马布置时,却似是漏了西北一角,却怕叫那狗贼史文恭就此逃了。”
郭盛悄声道:“这一个大郎却休管,宋江阿哥有意如此,你却忘了,今番除了这五路大军,还有一路人马,却不曾派上用处。”
史进一怔,道:“哥哥莫是道那卢员外?”
郭盛只道:“正是如此,宋江阿哥却是有意把这史文恭赠与卢员外。”
史进听後,心中诧异,道:“公明哥哥却干鸟麽?晁天王临终有言,谁拿了那史文恭便坐我山寨之主。”
郭盛道:“正因得有此言,才来相赠一事,若无此言,阿哥倒不必煞费苦心送那史文恭与卢员外了。”
史进道:“偌大一个山寨,谁个人不服公明哥哥?他却恁地要平白把这位子拱手让人!”
郭盛叹道:“阿哥心意已定时,大郎能奈何?”
史进道:“公明哥哥原是那天上的神仙,他自胸怀若谷,他便愿,我却不愿!那卢员外初上梁山,纵是英雄盖世,哪及公明哥哥能服人心?即便别个能服,便是问我史进时,我却不服!今日我史进包胆,便替公明哥哥做个主,定要与他拿了那史文恭!”
郭盛先是大惊,後却大喜,道:“大郎果然有胆色!不枉哥哥敬你爱你一场,如此这般,兄弟岂能不助?”当即两个凑做一处,把宋江故意纵走那史文恭的缺口方位周详与他说得一回。
两个说了一时,史进又道:“还有一事,那史文恭枪法盖世,我一人倒恐拿他不住,那青面兽杨制使武艺了得,为人又忠义,不若一发儿叫上他。我与鲁家哥哥是生死之交,须得也叫他同往。”
郭盛听闻,却叹道:“我的傻大郎,你能说出此言,却当真未省得人事。”
史进道:“恁地?”
郭盛道:“大郎却来想,你如今去拿那史文恭,实地虽是替天行道丶顺应人心,明里却是违背了公明阿哥的军令。阿哥端的是个真君子,事後得知定当大怒,即便他是个皮肉不一的,心中暗自欢喜,明里于公也定要追究于你。若到时他以军法处置,当真要取你脑袋时,你我二人便罢,死便一处死了,你却还要拉他个下水,若那人当真是你生死之交,愿与你一同前往赴死便罢,若无那人与你并无几两交情,心中并不敢违背军令,却只是平白走漏了风声了。”
史进心道:“此话却也不无道理,那杨制使本是个命途多舛的,我倒不能平白害苦了他,鲁家哥哥虽同我极好,若我相邀,他必同往,但我却也不愿叫他送了命。”因此迟疑一时,只道:“那当如何,我一人时,却怕擒不得那史文恭。”
正当此际,忽听帐外有人道:“兄弟愿随大郎前往!”
史郭两个定睛瞧时,却是那陈达丶杨春二人,原来此二人在帐外偷听已久,史进道:“两位哥哥莫要糊涂,一者这可非甚麽建功立业之事,却恐要掉脑壳,二者你两个伤情未愈,却使不得。”
杨春二人道:“掉脑壳便掉脑壳,只碗口大个疤,俺兄弟却怕他做鸟!况先前俺两个也只是挨了些板子,算个甚伤?!”
原来那陈达心中却是暗道:“倘使真个与宋江阿哥捉了史文恭时,正是推他坐上寨主之位,我却不信他当真会砍了我脑袋,却是高兴也来不及哩,当时论功行赏,自不必说。”
因他上梁山不久,与宋江相交未深,却是将宋江想得浅了。史进听他二人如此豪言壮语,心中热血也起,喝道:“好!既是如此,你我兄弟四人今番便豁命也要与公明哥哥拿下那贼子史文恭来!”
且说四人一番计较,各自散去,便只等天黑。果不其然,申牌时分刚过,那史文恭便领了苏定丶曾密丶曾魁一发前来偷袭宋江总寨。宋营军士早已做防,哪里会惧,当下四下涌来,将史文恭等团团围住,却说史进厮杀其中,且杀且向西北寨口逼去,待得出了寨口,径自寻了一处榛莽,就此埋伏下了,只等那杨丶陈二人前来会合,他心中想到待得史文恭从此路夺慌而逃时,三人直杀他个措手不及,割他头来,何等壮哉!他自屏息静气,不动声色,直至月色蒙得了灰雾,天色向晚愈深,那陈丶杨二人却始终未到,他心中疑窦四出,正待相寻,忽听马嘶烈烈,把眼瞧时,却是一人自那黑处纵马飞奔而来,但见他红缨战袄,十分威猛,却不是那史文恭又是谁?史进见他近身,当时一枪搠出,却不料那史文恭端的了得,身子一闪,已然避过,口中喝道:“甚人敢暗算老爷?”
史进道:“便是你爷爷!”
那史文恭看清楚时,骂道:“乳臭小儿,休要挡道!”
史进道:“却来问问爷爷这长枪!”
两人当即斗做一团,轰天裂地,险象环生,一发斗了三十来个回合,那史文恭按捺不住,直卖了个破绽,伺机逃了。史进先前与他相斗,腹下叫他斜搠了一枪,只管血流如注,他捧腹追了一刻,不得人影,心中好不懊恼,骂道:“也不知那陈丶杨两位哥哥干甚麽鸟?若得他二人相助,那狗贼定然手到擒来。”
一边强忍腹痛,踉跄往大营方向去了,一路只听凯歌震天,原来那苏定丶曾密几个也已然被尽数斩杀。他心中一喜,倒将伤也忘了,直一路奔到自家营帐,却见那武松正守在帐前,他心中称奇,前去相问:“武都头,恁生在此?”
哪料的那武松一见得他,却是冲冠眦裂,大喝一声:“小人!”
便将手中禅刀往他劈来,史进大吃一惊,拿枪来挡,他身上受伤,本自力怯,两器相撞,直撞得他虎口巨震,心口欲裂,一手摸到腹部伤口时,已全然黏湿了。那武松还待再斗,却听一人怒喝道:“住手!”那人跳将前来,直将武松拦住了,史进再看时,却正是鲁智深,他心中一热,只叫道:“哥哥。”再看那鲁智深却是法相端庄,神色肃然,只定睛望着他道:“大郎,洒家只问你一句话。”史进心下虽疑,只道:“哥哥尽管问便是。”鲁智深道:“今日之事,可是你与那陈达杨春计较好的?”史进心道,原来哥哥已然得知了,当即承认道:“正是。”哪料鲁智深却目光剧震,望向别处去,忽道:“也罢,他等原说是你谋划,洒家只不肯来信,岂料却果真如此。”再无一字,拂袖自去了,武松忿道:“俺几个原当你是条光明磊落的汉子,不想你却做出这等龌龊勾当,却是错看你了!”又道:“望师兄不忍时,今日也不拿你,你若是个好汉时,自行了断罢了。”语毕之时,也掉头去了。
史进只感茫然,又叫那鲁智深一言说的身子冷了半截,顿感胸中烦闷无比,一时似是只有进气却没得出的了,只跌撞在那帐门口柱子上,把胸中的气胡乱喘了喘,靠将了半刻,才一边摸得了长枪在手,吃力杵着进了军帐。目光所及处,却只见陈达丶杨春两个正正立在那中庭,那两个一见他便扑扑跪下,连声道:“大郎,是哥哥对不住你!”
史进哪里有气力多说,只道:“你们究竟做了甚?”
杨春道:“今日月出之时,我们便要依计行事,趁着曾家人马杀来之乱,同你去那西北寨口会合,当是时,却叫那青面兽杨志捉见了,他见俺哥俩只一味要离军营,只拿俺们当做逃兵,便要拿了器械来与俺们相搏。当时俺们只好寻了个由头,诓他过了关,留在那里同贼子厮杀,动弹不得。杀了半刻,直将曾家贼子逼的尽数进了宋江阿哥等人的包围圈,俺们又待散去,那杨志却又来相阻,只管要我们留在营帐驻守,我们见势不妙,如此抽不开身,留大郎你一人应对那史文恭时只怕凶多吉少,当时陈达这厮便道,他有一计可以脱身,我问何计,他道不如拿蒙汗药将那杨志麻翻了,我想那蒙汗药虽甚阴损,却也不须伤他性命,脱身要紧,当即两人便与那杨志献上一锺酒,只道是为前番违反军令之事向他请罪,不料这厮却哪里肯上当,只嗅了那酒一回,便已知有猫腻,当场他便与我二人翻了脸,我二人知他利害,怕他一旦先行出手便再脱不得身,当下只得使了阴招先自动了手,终将他拿绳绑缚了,只擡到帐内安放,便去寻你,哪料我两个刚走得几步时,却听得後帐有喽罗大叫大哭,我两个心慌,再回去看时,原来却有个曾家狗贼一直藏于帐中,见将帅被绑缚,便前去在那杨制使肚子上搠了一刀,当时人虽未丧命,却也重伤。那杨志见了我二人,也不分青红皂白,只口口声声骂是俺们害了他命。待那鲁智深和武松赶来,听了杨志说法,只当是我们与那曾家狗贼串通一气要谋害杨志,那武松也不听我二人辩辞,当场便动了器械,他自悍勇,我两个如何敌他得过,只争些儿便丢了命。我二人虽本欲好生辩解一回,却哪里肯受的这番侮辱,他来问俺们受谁人指示时,俺们自不曾说,却有个把门的小喽罗擅自向告,道是今日史进大官人曾与我二人密谋相会,那武松一听,便是大怒,只来责问是否当真是大郎你指使我二人,我只道不是,那陈达这厮却好不晓事,他只图一时痛快,却说‘是又如何?’,这却是甚鸟话,只管叫他等人将你也一发错冤了,却是如何是好!”
史进听得此说,只感身心俱惫,心只呐呐道:“不打紧,不打紧,原只做误会。”因只问道:“杨制使毕竟伤得如何?却是性命无虞?”
陈达道:“当时便也包扎了,想是没甚麽鸟紧!”
杨春见他神色惨然,只道:“大郎,你恁地了?却是哥哥害苦了你。”
史进道:“也不算哥哥害了我,只是阴差阳错,我这便去找鲁家哥哥见个分晓,”行得一步,不妨那腹中一阵绞痛,直连着心口,直似被劈开做了两处,他眼前一黑,长枪哐啷落手,只叫了声,“与我拿了长枪”,却哪里还能成行,就此软倒在地,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