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仙子倒不负期待,也迎面亲来,樱桃檀口一厘远,啵的一下,楼远道口里就鼓鼓地含住一个东西。
莫非是龙女?特来口赐他护体保命的仙丹?他大喜,一个激灵起身,眼前情形却叫他懵了——
哪有什麽龙女,仙丹,青丝流纨,是周二,用草绳将他绑在柱子上,往他嘴里塞了个咸咸的臭布团子。
周二右手拿一菜刀,左手举着柴火棍,恨意森森。
“楼大夫,我家娃他娘给你害死了,你认不认?”
楼远道自然不认,坚决摇头——哪方神医都不能保证药到病除,何况他现在也是孤身力薄,摸着石头过河。
他自挣扎着要解释,周二不听,上前一步,缺了个豁口的菜刀直抵着楼远道肚子。
周二恨道:“好,好,你不认,也没人管。可我两个娃儿,一个媳妇,都没了,我该找谁?既没人认,没人管,我就自己来管,我也不活了,今天就杀了你这个庸医抵命。”
周二举起菜刀,往楼远道脖子上砍去。楼远道吓得不轻,也得不到解释机会,只呜呜哼噎做出声响。
眼见那刀离脖子三寸远,没人来救,他自知是死,悠长凄叫一声,强迫自己晕死过去。
可哪有那麽好的事?他该醒时不醒,该晕时不晕,一身冷汗,紧闭双眼。听得匡嘡一声,他眼眯成缝,见那周二手腕倏地被木棍打中,菜刀偏飞。
周二呲地一下,顾不得疼痛,挥手将柴火棍丢到床边,慌忙捡刀子。背後却被人猛踹一脚,摔至墙角。
正是明玉,持短剑对他喉间,冷声道:“滚。”
周二回过神来,见事已破,忽浮起一抹惨笑,猛地探喉,朝剑尖扑去。明玉眼尖,立即挽剑缩回,剑锋一偏,对着周二撑在地上的手掌削去,生生削下两段指头。
“想死?没有那麽容易。你要麽快滚,要麽就等着被我一块块削成人棍。”说罢,擡剑再刺,似是没有半分犹豫。
杀气凛冽之下,周二自知不敌,仓促逃了。而那被绑着的楼远道呜呜发声,急切摇着下巴,示意明玉看那床脚。
床脚放了一叠蓝簿子,已被火点燃,明玉端起未倒的洗脚水,泼灭了火,再解开楼远道。
“还好还好,没烧着多少。”楼远道飞奔过去,抱回那堆簿子,拿袖子擦掉水迹,一本本摊开晾在地上,极其珍惜模样。又招手唤明玉,“愣着做什麽,过来帮忙啊,对了,你怎麽来了?”
大恩不言谢,他倒是懂得,索性连好话都自行免了,只是语气比平常和气些。
而自楼远道昨日嘱咐明玉,需与宝镜隔离,明玉便凡事自己动手。夜里趁宝镜睡着,自己提了污水桶去倒。这夜恰巧,她瞧见周二鬼鬼祟祟进了楼远道屋中,便跟过来看看。
“那怎麽不早点来救我!”楼远道听明玉的意思,是趴窗口看了一会儿热闹。
“就是要你吃点苦头,以後嘴巴积德些,但看你这态度,显是没长记性。”明玉讥诮道。
楼远道斜她一眼,不再做声,只专心整他的宝贝簿子。明玉很是好奇,顺手帮忙时,拾起一本翻看。
按宝镜说,楼远道就是个光棍淫医,本子上画的是女人像,记的尽是污言秽语。此时落眼纸上,见这些簿子里,细密记载的尽是病患的症状,病情,用药反应。工整小楷书写,列列细致,又有许多小字备注,注明这般症状出现过多少例,会有那些并发症状伴随。
这功课做得细,非诚心努力的人做不到这一步。由此可见这楼远道,并不是什麽邪佞之辈,确是有心救人。
便轻声叹道:“你倒是妙手仁心,但未免藏得太深,教人体会不到,反倒误了自己,一再陷入窘境。”
楼远道双目一翻,呵呵冷笑,“那是你们蠢,怪的了我?”
他略有愤慨,又带着丝郁郁不得志。难怪,他一腔热忱跑来,却遭同行冷落,病患记恨,甚至被人动刀子杀,难免心灰。
明玉低笑道:“是,我们都蠢,就你聪明。想昨日楼大夫心怨权贵医官,却不知自己也和权贵医官一模一样。觉得别人都愚笨,自己灵慧至极,别人都不该有异议,听话便是。”
“可怎麽办呢,蠢人就是多,蠢人也是肉长的心,自有喜怒哀乐。遇生离死别,疾痛惨怛,更会囿于困境而想岔,楼大夫便是存好心,做好事,行为言语却时时诛心,叫人接受不了。寻常人都听不得,更何况苦痛脆弱的病患?”
楼院道心弦一紧。
他自幼性情急躁,跟着先师学了一套技高压人的硬朗作风,得罪不少人,却不明其因,成天一副“衆人皆醉我独醒”的倨傲模样,竟从未反思,许是他的处事方式有问题。
他嘴巴上犹是倔着。
“我又不当官,图的就是个闲散自在,那弯弯绕的漂亮话,我说不来。况且周二娘子本来就死了,难道任由她烂在屋里?再说你,人生来便应求生,你那肃陵侯不要你,难道你就要去死?”
“人活在世,有人求生亦有人求死,因时而异罢了,需你来教训?这周家村病患,都是绝境之人,就是求死,你奈他们何?”
明玉说话,不见激烈,冷冷清清,倒让楼远道有些後悔。
嘴巴怎麽就那麽欠呢,哪壶不开提哪壶,若是不逞口舌快意,不提那什麽肃陵侯,明玉说不定还听他话,吃着药,好生养着。
他一时想不出什麽话来劝,也怕开口又出错,索性闭嘴,默默理他的簿子。明玉留在一旁帮手,依照他说的,将簿子摊开晾晒,记下烧坏缺页处。
风从门外送入,声呜咽,卷沙尘,略迷人眼。
楼远道起身去掩门,忽听明玉那嗓音飘飘忽忽,借着风灌入他耳里。
“峋山宗璇玑,是你什麽人?”
他登时立住,脑後似有一记重击,背上一淌淌水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