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湄昨日一整天都被折腾得够呛,寒气侵体,又兼心火沸腾,又是压抑又是舒放,来回对峙耗空心力,夜间又大梦一场,翌日早晨,干脆病得起不来床了。
云兆玉消失半夜,及到云层之中泄出细微一丝天光时,才来瞧了她一眼。
无他,她霸占了他的寝房,半夜已是仁至义尽,现下合该挪窝了。
无声无息步入内室,他回身在床畔坐下,动作却比脑子快,手先行搭在了云湄的额上。
他感知少顷,扣拢了眉头。
仍旧很烫。
云湄被他弄得眼珠微转,醒了过来。那双黑幽幽的眸子撞入眼帘,云湄一看见,心绪便即刻调动起来,腔子里陡然吸入满当当的冷气,她暗觉不妙,不消须臾,果然展开了一通惊天动地的咳嗽。
他的指骨动了一下,却只是蜷回去,冷眼打量着她。
云湄好不容易止住咳,突然觉察出身上不大对劲,探手摸了摸,昨夜被掳来时的衣着,不知何时已然被更换,换成了长手长脚的单衣,显然不是姑娘家的尺寸。
云湄紧紧攥着衣襟,抬眸,防备地盯了他一眼。
云兆玉嗤笑,“你认为,我会服侍你么?”
云湄观他神色淡然,其中带有讽意,不似作伪,这才松出一口气。
她启唇,沙哑地道:“云大人,天已经快亮了,我该回去了。”
“我昨夜请乔夫人来,是哄我开怀的。”云兆玉丝毫没有放她离开的意思,只是曼声道,“而不是让你险些把命丢在这里,给我惹出乱子的。我的人伺候了你一整夜,眼下你就这么一身轻地走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要不是他三番五次地来折腾她,她能落得这般吗?可是充分领教过此人的喜怒无度、逻辑失常之后,云湄便没了与他争辩出个是非对错的心思,当下只恳言说道:“云大人的债,还望留待后日来讨,家下息女尚幼,实在离不得我。”
云兆玉很是不以为然,“你既然如此惦记女儿,又这么赶早回去做什么,急着把病气过给她么?”
云湄被怼得噎了噎,这人的皂白不分,再一次翻覆了她的认知。思忖片时,她仍不放弃:“两下里覆着面巾就是了。”
云兆玉的目光在她脸上流淌着,那病恹恹的模样,着实有种烧入膏肓的濒危,因想倘或就此放她归家,她该不会一不留神死个干净,他这厢的痴怨债,可就当真讨要无门了。
换做常人来看,其实就是一桩风寒小病,但云兆玉怎么打量云湄,都大皱眉头,心中不免怀疑她那个不济事的丈夫,会不会照顾不好她。
她不赶快好起来,他还怎么折腾她?
是以,云兆玉只是道:“乔夫人别想得太美,完璧归赵不是我的风格。”见云湄艰难地撑着身子,又坐起来一寸,他眸色微冷,“难不成还要我说第二次吗?”
云湄听出他话音里的警告之意,老老实实探手拉起被子,重又仰躺回去。
触怒他,不是好事,没到万不得已,不可轻易去做。
她既然想回家,想见绥绥,哪里能同他对着干。
云湄原想依他所言顺从下去,落得片刻安宁,再自行思忖对策。可是脑袋一经沾上软枕,身上各处的乏累劲儿复又一股脑地涌了回来,滕蔓一般将她紧密缠裹,意识很快发沉发坠,没能思量几时,人便再一次昏睡过去。
冬锋在槅门外侯着,这个早上,门房的小厮络绎来报,拜访的官吏成山成海,这般庶务不绝的境况,是他们主子来岳州后的常态。冬锋三言两语打发,终于听得门枢一响,云兆玉从里头走了出来。
冬锋立时迎上去,请问道:“怎么样?把人送回去吗?”
云兆玉听见他那一句“怎么样”,当即很是不高兴地乜了他一眼,“我难不成是进去关怀她的?”
冬锋早都习惯了他这副喜怒无常的模样,自罚打嘴,“属下失言!”又重复提问,“天都快亮完了,我把乔夫人送回去吧?”
云兆玉径自走自己的路,恍若未闻,理理公服,身形很快消失在廊道深处。
院门上侯着两个女使,他跨出门槛,临行前随口落下了一句嘱咐:“把里头那位伺候好,别让她死在这里。”
两个女使赶忙福身应下,待得余光里飘逸的衣袖渐行渐远,这才平了身子,一时间面面相觑起来。
她们互相咬起了耳朵。
都是往里面送过药、给云湄擦洗过身子的,自然知晓府里突兀多了出个来历不明、天香国色的女人。
可她们还拿不准云兆玉对这位女子的态度,一时很是犯愁。
一个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说的,是哪门子的‘伺候’啊?”
另一个也拿不定主意,忖了忖,说道:“你适才听大人的口气,听出喜怒来了吗?”
两个人沉默地对视一眼,随即,俱都不约而同地摇起了头。
就在她们说小话的时候,走远的人倏而又冷不丁地回来了,从天而降似的,撂下一句:“找个医工来给她针灸,驱驱身上的寒气!”
女使们浑身泛起激灵,后怕地抿了抿唇,垂眸不敢直视,只齐声道:“是!”
冬锋颇为同病相怜地看了她们俩一眼,这才亦步亦趋地追随着云兆玉走开了。
云湄昏睡一上午,再醒转时,身上莫名陡然转好了不少,睁开眼帘,正巧瞧见一个老大夫在帐子外头收针。
她动了动,只觉浑身发轻,被金银针催逼出来的大量冷汗层层叠叠,湿透了衣衫,身体呈现自然前所未有的舒坦。
老大夫见云湄苏醒,立时说道:“老朽已然将夫人的内毒尽数逼出,再按方食疗便可大好。”大夫复又端量了下云湄的状态,思及适才为她号脉之时,诊断出的紊乱气机,不由仁心泛滥地切切叮咛道,“夫人往后切忌骤起心
火,抑或是太过按捺,致使情志失调,郁气积结。”
云湄心想,这一番话,应当冲那位云大人去言明。
早前没有他的发难,她不是好端端的吗,现而今的境况,不全是拜他所赐?
可是人在屋檐下,哪又能将腹诽宣之于口,云湄当下只道:“是,多谢明医了。”
老大夫医术精纯,有什么状况,一诊脉便能获悉个七七八八,通过其体内的气机紊乱程度,看出云湄心里藏了事,遮着捂着不得纾发,这才一朝急病不起。老大夫因此多叮嘱了两句,但观病人并没有几分愿意正视的意思,便也不再多言,长吁短叹地提起医箱离开了。
有婆子打了水来,拉上屏风,摆了木桶供云湄沐浴。她昨夜穿来的衣裳已经熨好了,就挂在旁头的衣桁上,仆人们眼观鼻、鼻观心地铺排好一切,没人同云湄搭腔,间或投来偷瞄的一眼,也很快便识趣地收走了,不多时,鱼贯退出去,全程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