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湄听了,不禁在心里头暗暗感慨一句沧海桑田。曾经那个只会偷奸耍滑、躲在暗处磕瓜子儿的醉冰也发狠得了脸,被人尊上一句姑姑了。
也是,她云湄自己稀里糊涂连孩子都这么大了,这世上还有什么不可能呢?
云湄道:“倒不是。只是有些事,需得见一下你们庄头。”
这相当于上头发话,底下的喽啰只管承办便是了。宋老汉呵腰说是,先将云湄安置在一处山廊里闲坐饮茶,自己赶忙往主山上的正堂禀报去了。
只是出乎云湄意料的是,这副手去而复返后,不是带着庄头来恭谨接见她的,反而要她亲自往主山上走一趟。
宋老汉一来一回,获悉内情,再去觑掩在皂纱之后的云湄,殷勤之外就多了些打量,也不知究竟什么意味。
云湄还没开腔,何老太太派来充人数的婢子先行冷笑道:“你们庄头倒是架子大,比主家的人还要金贵。”
宋老汉听了倒也不变色,只在心中腹诽:可不金贵吗!
但
这话万万不可付诸于口,只益发点头哈腰地哄着骗着将人引上了步撵,一路沿着庄内最为平坦的小径,将云湄稳稳当当地给抬上了主山。
这是庄头平日里承办来往生意的干事之处,同时也是人家一家老小的居所,院子宽绰,开间较阔,足足有三重院落,人走在里头,还可以聆听到隔墙的叮咚溪水在薄冰之下淙淙地流淌着,伴随依稀的冬鸟啁喳声,倒也是居于山间的一种独特意趣。
沿着叠落廊往下,入得会客的正厅,气象陡变。抬头的藻井彩绘髹金,座椅的扶手雕银镂玉,便连地上那座十二折的花中四君子的屏风,都是满满当当的双面针的绸绣款式,密匝匝的光晕晃人双眼,人立在堂中央,即刻便被四面八方袭来的光彩给淹没,竟不知是堂中的烛火过分辉煌,还是绣屏的金银线实在刺目。瞧得出来,从原料到绣工俱都是一笔不小的花费。
云湄如是环视一圈,颇为心安,暗道稳了——光从这一个庄子都能挖出来不少救命钱。不由感慨施家不愧为大蔚首屈一指的巨贾,随地一个庄子,都是这种富贵无双、荣华已极的气象。
只是她落座后啜了快有三四杯茶,庄头都始终没有露面。云湄疑惑地看向侍奉茶水的宋老汉,宋老汉却将视线来回巡睃一圈,时不时瞄向绣屏之后,云湄顺其目光,这才隐约透过屏风之上细密的绣线,看见一个模糊的高挺人影。
……原来人早就候在这里了?
云湄心中不住生怪,开腔说道:“庄头教我好等,不吭声是为何?吓煞我也。”
“醉冰姑姑亲身前来,在下惶恐,适才绞尽脑汁思量错处,这才多有怠慢,望姑姑恕罪。”那庄头闻声立时出言致歉,语调拿捏得恭谨非常,细听之下却略带些沙哑的质感。
云湄满心揣着以财保官救命之事,方才那几盏茶已经喝得她耐性全失,心急如焚,自然是没有多加留意这些有的没的细枝末节之处,只从腕间取出金串,薅下对牌,抬眸看向那道屏风,开门见山地道:“你出来罢,我得当面问些账面上的事儿,还麻烦你对着账本,为我指引一二。”
屏风后的庄头闻言却始终凝定不动,停顿须臾,才答道:“在下偶感风寒,特以屏风作隔,没得扰了姑姑过去病气。”说着,他吩咐道,“老宋,你去取账本来,按着醉冰姑姑的吩咐好生伺候。”
云湄颇为不耐烦,还以为又得自己移步挨过去,半途却听他语锋一转,后有安排,倒也没发难,只按捺着安坐原地,等着宋老汉跑进跑出地取账本去了。
按理说这一来一回耗不得多少辰光,先前又聊得不快,当下合该各自呷茶静候便是,那庄头期间却仿佛受不得哪怕弹指之间的冷落,主动出言和云湄攀谈道:“姑姑要看账,想来是有要事?”
云湄早便预备好了说辞,也是在何老太太那厢过了明路的,眼下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道:“我家老祖宗要办八十寿宴,打算在本府与外家一同置办流水席,从城头开始铺排起来,一直到府门口。可你也晓得,江陵宋府诗礼传家,寻常以清廉为律,遇事没有足量的银钱,又商量着不能损了老人家的体面,这才前来取些银钱。”
屏风后的人凝神谛听她娓娓传来的话音,待得云湄言罢,他嗤了一声,听起来像是在为此发笑,短暂的音节里极富沉甸甸的讥诮意味,少顷,笑意喑喑地反问了一句:“是么?”
云湄扣拢了眉头。先前还不曾计较,眼下当真开始觉得,这个庄头着实有些逾矩了。是疏于管教了么?从前由她经手盘账的时候,有许问涯服众的手段在先,底下哪里出现过这种不知好歹的人。
宋府派来随侍左右的婢子寒声道:“庄头果真是架子大,胆子也大。主家办事,还需得向底下人交代个青红皂白么?”
宋老汉这时也捧着几册账本归来了,乍见他们对峙,顿时屏息凝神,大气儿也不敢喘,生怕屏风后的那人破了功,要拿谁祭旗。
他只好两相周全着,先是冲云湄说:“咱们庄头病糊涂了,姑姑切莫计较!”尔后换了个生气儿,转脸对着屏风,似怒似哄地道,“老大,既然您烧得高,便莫勉强支应了,能撑病站在这儿,人家就已经看到您的诚心了,多说多错呀!您且歇着吧,余下的容小的来伺候就是了。”
云湄却并没有从宋老汉的语调中听出真切的致歉之意,反而像是在忌惮什么,才勉强出面周全了这一遭。
——不像是怕她会因此挂火,反而更加顾忌着屏风后的庄头似的。
不过她着实没有往下深想的心思,一想到家中内忧外患的境况,云湄当即仿似五内俱焚,连忙尽量沉下心来跟宋老汉对头坐着,专心拨账,不一会儿便理出了一个尚可的账目,取之能解近渴,又不至于引人侧目怀疑。
两下里敲定,只等庄头盖戳,这笔账便即刻能到得云湄囊中。一般来说,主家取钱,底下人哪有不应允的,宋老汉却很有些犹疑,余光频频瞥向堂中央用以隔断的屏风,见后头那人久不发话,像是没得疑义,便去取了红泥和印戳来,沾了云湄的手印,余下的,就缺庄头那一份儿了。
宋老汉捧着账本和红泥,躬身跑往屏风后请示。
云湄追随着他,眸光透过绣屏之上的经线纬丝,凝目看向其后的情况。
——那庄头的手印要落不落的,垂头像是在思忖什么,一股子踅摸着该如何找茬的劲儿。
果不其然,没多会子,云湄便听他出声了:“这笔数目要一下子拿走,咱们账目上怕是不大好做啊,年终各地汇报,至时候姑姑可别怪我们短了缺了。”
云湄心中烦怪,嘴上也带了火气:“我既来取,自是早将后续事宜考虑妥当。或是庄头有更妥当的好点子,抑或有何能让你松口痛快给我承办此事的要求,横竖只要你有什么想头,开口直说便是,何必弯弯绕绕,闹得两下里俱都纠缠在这里,半晌都走不脱!”
谁知这话仿佛正中庄头的下怀,云湄话音将讫,转瞬便惹来他轻轻一笑,说道:“自然是有了——我瞧你女儿生得珠玉可爱,拿她来抵,是最好不过的呀,此后,别说是这点子不值一提的银钱了,我定然处处俯首帖耳,任姑姑施为。”
第85章冠妻姓(五)想杀掉她现在的夫君。
这一番话跳跃得太过突兀,初初钻入耳朵里时,云湄甚至还没能及时反应得过来。她简直有了失聪的错觉,费尽心思理解其意后,顿感恍惚而又惊疑,只闻茶盏坠地的哐当一声脆响,她噌地坐直了身子,笑意僵硬:“……你说什么?”
这一刻,云湄便连生气也忘了。念头破碎,连不成串,她一时间竟不敢去拼凑,怕最终指向不期然的恐怖可能。
屏风后传出意味不明的轻笑,紧接着,那道高挺的身影微微朝下倾了倾,探手轻轻推着什么。尔后,云湄便听到了一声孩童的稚嫩笑音,扎着两只冲天揪的绥绥踢踢踏踏地自绣屏之侧跑了出来,眉花眼笑地趴在云湄膝头,抬起小手,掌心摊开,给她看适才得到的金饼和糖果。
云湄不可置信地看向女儿天真的笑靥。笑开时颊畔显出的两只梨涡,像极了她。
绥绥不是好端端地在马车里待着,怎地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老宋见山下风雪渐急,大到连马车的帷幕都轻易阻挡不能,怕小姐受寒生病,这才一同接上来安置了。”屏风后的人曼声说道,“小姐实在玉雪可爱,在下忍不住开了个玩笑而已,还往姑姑莫要介怀。”
“是了,都怪小的自作主张,原是想先知会一声的,但小的也不知底下人究竟承办妥当没有,遂不敢先行托大。”宋老汉赶忙接过话头,连连应喏道,“没承想小姐人已经上来了,原定的安置在隔壁的暖阁子里,许是坐不住,这才跑出来找姑姑的。”
无论他们如何圆补,云湄都仍然觉得这一切怪异极了,但根本没空想其他的,当务之急是上下将女儿检视一遭,然后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她不容置喙地站起身来,使力将绥绥抱入怀中,上下左右仔仔细细将她检查一回,不光指头,便连头发丝儿也没少一根,精神气更是好极了,始终咧开嘴不知在笑个什么,俨然一副兴兴头头的模样。
云湄深吸一口气,命令道:“把金饼和糖都交出来!”
那庄头见状,又适时开腔了:“一点薄礼,不成敬意,原本姑姑来一趟,咱们这些人就是要孝敬的,不过有小孩子在,便顺到了小姑娘身上去罢了。”
云湄听得出来,他话音里对于孩童的喜爱溢于言表,仿佛当真饶有兴味似的。可是别人家的孩子,值得他这么喜欢么?云湄不乏怪异地瞄了一眼那座绣屏,心底排斥极了——莫不是拐子吧?
云湄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只板起脸孔,言简意赅地朝绥绥道:“我数到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