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湄很是不自在,挣扎了良晌,纠结之下还是启唇,按捺着胸腔之中乱撞的忐忑之意,细声问道:“那避火图上所绘,郎君不会当真照做吧?”她可是看见图上的毛笔……往……
原是在忧心这回事。许问涯听罢,勾了云湄一缕丝滑的发丝,缠绵地在指节上轻绕着,“娘子说的是哪一幅?”
……什么意思?
难不成全数要做?
偏偏许问涯口吻坦荡,不像是难以启齿的床笫情味,倒像是治学一般寻常,独留云湄一人又羞又窘,瞠着眸子愕然半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最终干脆扭过身去,不想再搭理他了。
随着云湄的动作,缠绕在许问涯指骨之间的那缕青丝即刻脱离,滑溜溜地落去了被面上。分明是一件再细微不过的小事,可许问涯见状,却笑意微滞。
他凝视着空荡荡的手指,莫名想起和美桥上脱手而去的五色丝线,当即默了默。
许问涯翻过身体,随后伸手,强行将云湄整个人都捞进了怀里,鼻端闻见她馨香的发顶,这才安逸许多。
***
翌日一早,云湄被许问涯点缀得珠光宝气,与他惯来的穿着一般耀眼。夫妻两个站在一块儿金光炅炅,比夏令的日头还要灼目。
云湄早便发觉,虽然许问涯看起来偏爱花里胡哨的配饰,但实则并不显得俗气,搭配的眼光还是不错的。是以,当下无话可说。
只是今日也不知怎么的,分明合该欢喜的良辰吉日,钦天监也早都瞧好了老爷儿的动向,偏偏事到临头,它倏而不亮相了。云湄登舆之前,抬眸望了眼天际,那儿油云翻涌,隐然游走着忽明忽暗的电蛇,瞧起来有一场豪雨要落。
车辘辚辚,到得昌华门外,果真淅沥飘起雨丝来,渐次转急,由罡风一刮,斜刺里突兀浇淋,闹得云湄下车时,甚至还不幸被濡湿了裙裾。
整寿筵自然也受到了影响,按照预先擘画的流程,宾客一至,先被延入章仪台围绕的青怡湖,伴着湖畔设下的戏台落座,品茗观剧,自行酬酢,及到晚边儿人齐了,才移步章仪台主楼,正式入内共庆贵妃大寿。
豪雨一泼,全数打乱。好在到底是大型宫宴,承办的衙门自有稳得住阵脚的道行,临时将咿呀唱戏的台子尽数迁到了章仪台内那九曲十八弯的宽绰廊道旁,络绎而至的宾客围绕阑干落座,因着章仪台实在构建得金碧辉煌,各处回廊游廊都尽皆精雕细琢,倒不显得寒碜。
许问涯是贵人,他的妻子亦是一品命妇,自然不会如此慢待,二人一到场,便被延入了章仪台内的花落阁上。这儿尽是些高官显宦,倘若不欲交际,窗棂一开,底下就是回廊圈出来的各处戏台子,临窗烹上一壶茶,伴着外头的湿风与内里的温炉,也别有一番意趣。
云湄暂且没瞧见认识的人,倒是有蛮多命妇主动上前与她套近乎,送走一个又来一个,这都是官眷该有的酬酢,她不可推诿,闹得她整个上午连轴转,口干舌燥累得慌。好在后续瞧见了何冬涟、鸣阳郡主等人,便借叙旧的由头,关进了雅阁子里,到底清净了许多。
鸣阳郡主打趣她:“京官之妻着实不大一样,像我都没人搭理。能者多劳呀。”
说者大喇喇,却令听者犯了难,鸣阳郡主这话,其实不大好接。她的丈夫许四郎并非普通的地方州府小官,乃是只待期满,便能即刻回京入六部观政、继而供职的权官预备役。那些人之所以不好上来与她亲近,主要还是因着她原先的婆母地位一落千丈,中宫如同架空,而今儿又是其劲敌万贵妃的寿宴,各人眼观鼻、鼻观心,自然不会主动搅进这场胜负未定、悬而未决的迷局。
何冬涟是大儒之女,府上人丁来往,是以虽为闺阁女眷,但也对这些动向耳濡目染,当下听出不对,忙开腔解围,一面替二人斟茶,一面道:“累着了吧?先呷口茶润润嗓子。”
云湄想起那日元狸的话,有些心不在焉,当下只笑笑,接过茶盏浅啜,目光却始终穿过漏窗,看向主楼的方位。
万贵妃适才被宫人引进了那儿。
元狸什么时候会有行动呢?
非露天的场地,他如何能进出自如?
雅间外头,许问涯正在探听妻子的去向。忽有一位副手快步上前,附耳说:“钦天监的刘大人没能预测好气象,被万贵妃几句话下了狱。”
许问涯眉梢一挑,“开国元年的几场疫病,俱都是刘大人推算出来的,这可不是一般的功臣。现而今为了一场雨,贵妃就给他治了罪?”
副手道:“皇上很不高兴,但按捺着并未发作。”
许问涯微微辗然,“我会递个好由头,让他发作出来的。”
副手颔首道:“那只药鹰已经妥善运进宫里来了。”
***
及到午时,却是兀地云销雨霁,一些露天的场子终于得以启用——譬如章仪台南面的打熬场,不少憋闷了一早上的贵公子聚众斗起了马逑、步打球、投壶等。横竖未到晚边的正宴,许问涯闲来无事,移步打熬场,一入内便频繁摘冠,闹得不少人哀声连连。
云湄见天放了晴,想起元狸,颇有些不安,是以,是跟随许问涯一块儿来的。见状,云湄很有些不好意思,便抬手指向鲜少有人涉足的项目,“要不郎君去那头吧,别扫了他们年轻小郎子的兴。”
许问涯把赢回来的彩头全数献给妻子,听闻此言,仍只是毫不避讳地莞尔道:“我这是在给他们增加斗志,总是不上不下的,有什么玩头。”
周遭的小郎君们敢怒不敢言,对这位样样拔尖的藻鉴公子又是敬佩又是忌恨。
云湄跟许问涯站在一处,感受着这些鲜明的凝视,心里也莫名有些与有荣焉。原来太过优越,是这种飘然云端的感受,难怪许问涯是这种性子呢。他还算内敛的,若是换做旁人,估摸着早狂到天上去了。
但毕竟妻子发话,许问涯还是顺了她的意,移步她指定的场地,发现这儿正在举行蒙眼射箭,活靶子下设了机括,不住地前后左右飘移,因其着实难如登天,是以少有人来这里寻不快活,自损兴头。
在打熬场,许问涯那双万事简单的笑眼极其招人恨,云湄于是亲自接过蒙眼的丝绸,往台阶上站了两格,招手示意许问涯靠近,指节压着玄色丝绸两端,往许问涯双眼处覆盖。
这个高度,许问涯与她平视,她毫不犹豫将丝绸蒙上来,把他的视野尽皆侵占,令许问涯一时间只能感受到纤细的玉指似有若无地拂过耳畔,绕去他脑后,灵巧地打着结。
目光被蒙蔽,感官便尽数放大。许问涯喉结微微滑动了一下。
云湄那厢则是心无旁骛,只尽量仔细替他系紧带子,末了,又牵着他入场,将台子上置放着的弓捧下来,合着箭箙之中拿出来的羽箭,一块儿递给他。
因着目不能视,许问涯似乎很是摸不太准,探手触碰在云湄手背,接着,也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实在摸不明白,他的指尖倏而滑入她的指缝,险些十指相扣。
云湄的五指缩了缩,抬眼,恰巧清风过耳,拂动他鬓边的青丝,与脑后垂落的丝绸末端交缠在一起。这一霎那,他唇畔微勾,也不顾身后判官小心翼翼的询问与催促,一双眼始终“看”着她,顺势将十指与她交扣,流连少顷才松开,接过她手中的物什,转过脸去,凝神听风辨位,抬起手中弓箭,对准极远处不断移动的靶子。
“咻——”
箭镞挑着一星凝聚的灼目白光,铮然脱弦,看客压根没反应过来,它已深深扎入只有绿豆大小的靶心。
正中十环!
看棚处登时爆发满堂喝彩,便连周遭不明所以的看客亦然围拢过来,探头探脑,口耳相传。
哪怕许问涯移步至这偏僻的一隅,随意一箭,风头还是轻松盖过了那些寻常项目里洒热汗的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