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夜他独立在海边,即便潮汐涌上来时淹没双足丶濡湿鞋袜也不曾退却,他垂首凝视幽蓝的海水,脑海里闪动着一个冰冷的念头,和第一天重回故乡时同样:能不能一头跳进去丶能不能死?
好累丶好累……
我不知道我怎麽能对这里动手,怎麽能眼睁睁目视亲近的人走向既定的终局,不知道一切到底该怎麽坚持下去。
为什麽偏偏是我?
就到这里吧。我尽力了,可我真的做不到……
“止漪。”一声呼唤仿佛从极远的地方传来,他回眸看去,董慧娘正微笑着向他徐徐走近。
与面上的表情不同,她眼底分明装着凝重的忧虑。
“娘。”
她伸手来牵他,将他从海水中引出来,挽起他的衣摆,低头帮他把水拧干。
海水染湿她的手,自然也让她的手变得冰冷,裴止漪执过她双手捧在自己手中,试图让其回温。
董慧娘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近来你心事重重,你不开心,为什麽?”
他犹豫一瞬,思忖半晌,啓唇道:“我被选中……不,从一开始就是我自己的选择,去做一件很困难丶很重大的事。
“做这件事,会影响很多人,伤害很多人……甚至有人会因我的抉择而牺牲。
“我不能确保每一次都做出最明智的选择。
“归根究底我只是一介凡人,我能每一回都行完美之事吗?每一回都做出必胜之局吗?
“我……我不知道。
“要是我害死的人越来越多,我会不会在一切结束前先被负罪感彻底淹没?”恐怕我会杀了我自己。
“娘,我……我好害怕。”他擡首直视董慧娘,神情迷惘而恐惧,似一个走失的孩子。
董慧娘轻轻抚摸他的鬓发,手心温暖,目光哀怜,“不可以不做吗?”
“是,我可以选择让一切结束在这里。”只要结束掉自己就好了。
“可……有人为把这件事传承给我等了太久太久,他想死。以前我不明白,如今我明白了……原来他一直想死。”眼前闪过师尊那张白纸般冰冷而孱薄的脸。
“还有人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我曾做梦梦到他,他在深渊底部徘徊,像一个不得地府其门而入的鬼魂。
“他该早就死了。
“我不知他爱不爱我,但我爱他。
“他已失去太多,不该再度面对一个失去的结果。
“若我就在这里放弃,师尊恐怕会继续强撑着活下去,继续寻找下一个……
“在那期间,他又要做很多同样的事,抑或下一个人会学着接受做和我同样的事。
“那岂非我将本该我承担的责任和罪孽推给了他们?
“这种事,总归要有一个人来做,既如此,为什麽不能是我?”
董慧娘柔声道:“其实你已做好了决断。我知道,你一直是个坚强的孩子。”
“是,”他微微一笑,弯起双眼,眼角却滴落晶莹的泪水,“娘,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吧?”
“当然了……”她亦朝他颔首微笑,下一刻就如海上的泡沫般消散于空气中。
裴止漪伸手擦净了脸上的泪水。
他心知,今後他恐怕很难再因为这样的抉择而落泪了——倘若一个人连自己最亲近的家人和故乡都能亲手抹消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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