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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麽?
是因为谈曦光,他唯一的血脉至亲,生来密不可分的亲人。
宫廷是会吞噬人心的怪物,曾经待他百般疼宠的父母,有一天也会以世上最陌生的眼光看待他。只有她的目光从未变化。
她不曾舍弃他,他怎能抛下她?
影子又岂能脱离日光独自存在?
一大片汹涌的黑雾扑面而来,裴止漪被一齐卷入其中,诸多回忆纷纭涌入识海,每一幅画面中几乎都见谈曦光清丽的倩影。
……
谈幽影尚是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婴孩时,女童在母亲的护持下小心翼翼将襁褓拥入怀里,凝视他的眼神满是期待和惊奇,像看待一样从未见过丶充满惊喜的宝物。
幼时还扎着垂髫的谈幽影端坐在案前灯下,执笔抄写书册,女童凑近前观视,神态端肃得有几分好笑。她皱皱眉,指头着力对一个字戳了戳,开口提点,谈幽影扁扁嘴,似有些不服,松了松握着笔的手,更用力地握紧笔杆,凝着眉,悬腕落笔,片刻後女童搬开他手肘审视成品,露出一个满意的笑。
……
少年时的谈幽影在檐下拨弄古琴,身後宫人面上多赞叹憧憬之色,尤其一些年轻宫女。然他容色寡淡,毫不为自己奏的乐音所动,只在擡眼瞥向庭院中随乐声舞剑的身影时,眼底会流露些微笑意。少女执一柄剑光如水的长剑在庭院开阔处演武,身姿曼妙轻盈,一招一式则刚柔并济,挥洒自如,剑光夭矫如龙,极具观赏性。
谈幽影挑挑眉,面露戏谑,挥动五弦,故意加快弹奏乐音的速度,少女不得不随之越舞越快,舞出了一团雪白的残影,他的动作又倏然慢下来,没弹一阵故技重施,双手并用来回挑拨琴弦……少女自然不肯乖乖配合,提起剑气势汹汹地朝他冲过来。
“谈幽影!臭小子——”
……
这样的回忆有许多许多,和缓而明亮,那些时刻彷如都发生在春天,连路过的风都极尽温柔,吹暖世间万物。只是随宫廷中一双姐弟越长越大,完全出落为成人的模样,这样的光景也成了吉光片羽。
许多人丶许多事都在发生有迹可循的变化,他们也不得不随外界的变化而变。
及笄的公主对外姿态往往端庄温雅,落落大方,她行事周密,玲珑心窍,绝不叫人挑出一丝半点错处。
而加冠的皇子则一日日变得沉默寡言,有倨傲丶亦有寥落之态,如生于悬崖峭壁之上的奇株。
唯独在姐姐面前,他显得不一样,又与过去的模样相近,而公主殿下的神态也比在旁人面前更放肆更鲜明,还能看到二人过去相处时的影子。
对待治下的百姓,他也不一样。
姐姐关心政治,关怀民生,数年来在民间多有行动,每回他只说是陪她一起,不表露自己的意愿。但他行走民间时,一向比在宫中自在,看那些布衣白身的寻常人时,目光亦存有温度,甚而能毫无姿态地和他们坐在一起喝酒吃肉,言笑晏晏。
那有些接近裴止漪第一眼看到的记忆中的师兄了。
谈幽影在宫廷中戴着一顶虚假而沉重的面具。
民间赞公主“圣公主”,赞皇子“贤王”。这名声传入皇帝耳中,也识破谈幽影的僞装,认定他的僞装乃虚与委蛇丶野心勃勃,待他愈发忌惮。
……
谈曦光又将丝帕从水中捞出来,抵在谈幽影额上,命令道:“自己拿着。”
谈幽影伸手按住丝帕。
案上烛火一闪,对方的面容隐入昏暗,只听她幽然的语声:“小弟,‘花神诞’将至,倘若到时……你该怎麽办?”
谈幽影垂落眼睫,烛光在脸上映出一根根惊心动魄的影子,“……他真会杀我吗?”
“不知。”
“我很好奇。”
“你要拿自己的命赌吗?”
“是,我要亲眼看看——”
等见到他们记忆中的“花神诞”,裴止漪发现原来那是一场选拔“护花使”的典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