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裴止漪开始了伴着青灯古佛抄写佛经的日子,日复一日,灯花在墙上投射出的影子从矮小转变为颀长,他的字迹由稚嫩转变为劲秀,原本圆润饱满如花苞的脸也转变为玉簪花般轻柔隽秀,少年笼在灯晕中的眉眼旖旎,如云遮雾绕的春山,又似聊斋故事中的画壁美人,倘若受旁人惊动,眨眼就会遁入壁中。谈幽影隔着灯盏坐在他对面,方明白原来裴止漪一身冷寂淡泊的气质不是在模仿裴玉姿,而是在这古刹中近十载蕴养出来的。
这座僻静的古刹如遭尘世遗忘,鲜有外人踏访,陪伴着裴止漪的一直是那白发苍苍的老僧,和庙中那樽泥塑的破败佛像,十年如一日自高处垂落悲悯而哀怜的目光。
在裴止漪这段回忆中,曾涉足此处的只有将他送来的人。十年後,在他已放低了对方重返此地的期望後,那人终不期而至。
暌违已久的重逢,此次喜形于色丶心潮起伏的成了董慧娘,她凝望着自己唯一的孩子,眸中波光泛动,如夜色下倒映月光的湖。倒是裴止漪怔忡後迅速恢复了平静,他疾步行至母亲面前,弯了弯唇角,“娘。”
或是母子二人身高相差无几,裴止漪俨然接近一个真正的男人了,不能再如过往一般亲密无间,或是他们之间已添了十数年的隔阂。二人皆想拥抱彼此,却做不出这样的动作,董慧娘捏了捏他的肩,轻声感叹:“你长这麽大了……”
她不意外地说出一句:“止漪,我来接你了,随我去吧。”
裴止漪面露迟疑,回首望去,伫立在古刹前的老僧笑眯眯地朝他挥了挥手。
那时的踌躇是为什麽?意识到这只能是与这位师父的诀别。又或是内心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兆——世间好物不坚牢。与娘亲的重逢,只为将来一场真正的诀别。
24
母子俩来到南边一处靠海的小渔村,和村中人一样,他们习得捕鱼丶赶海。以此为生。
只是章慧娘更愿意裴止漪留在家中做做家务,闲下来看看书。自己一人出去营生。
裴止漪想劝阻,哪有男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让母亲一个女子外出操劳的?慧娘却说:“我喜欢捕鱼。”
“止漪,你喜欢读书。”
“每个人皆有自己喜欢的事,干嘛抛下自己喜欢的事,来抢夺我喜欢的事?”
如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慧娘原本白净的面容给晒黑了,细腻的手变得粗糙,因常握麻绳和渔网遍布老茧。她不再像一个南方鼎盛之家出身的千金小姐,而似一个渔村中再寻常不过的村妇。裴止漪见娘亲和那些村妇们一起晒网,一边谈天时脸上洋溢的笑容,意识到她所言的“喜欢”是确凿的。
那些时日坐在窗边嗅着腥咸的海风看书,等射在书页上的日光颜色加深,转为一种浓郁的蜜色,就擡头在海面上寻觅娘亲归来的渔船,当时平静而期盼的心情。经年後回首眺望,竟是人生中微小而珍贵的吉光片羽。
——江兰奚的再次出现打破了母子二人平静的生活。
当他现身于他们面前时,裴止漪留心观察母亲的神情,意识到如自己暗地里期盼着父亲的到来一般,原来母亲也期待着自己的丈夫。
她清醒而明慧,不曾真正怪罪江兰奚,即便因对方的身份给章家招来了灭顶之灾。
比起母亲,裴止漪发现自己对幼时无限憧憬敬仰的父亲更感陌生。
只他一向是个乖觉知礼的孩子,倒也能对江兰奚径直唤出称谓。
对方闻声面露震动,上前伸臂揽住他。
裴止漪僵在他怀中,迟疑着想伸出手。
而江兰奚已放开他。他垂下头思量片刻,再擡首凝望母子二人,脸上露出一种极复杂的表情。
裴止漪第一次见父亲如此神色,尴尬丶愧怍丶不安丶後悔丶为难……那简直不似江兰奚。
若他当真只为来见他们就好了。
可他还带来了三个孩子。
他们看上去比裴止漪小五六岁。
他说这三个孩子是裴止漪的弟弟和妹妹,却不叫他们管章慧娘唤娘。
“慧娘,我对不起你。”他又这麽说。
这其间的故事倘若流传民间,只怕能成为一个脍炙人口的话本。
数年前江兰奚在一次和魔族的斗争中被魔物设计卷入异界,此界完全受魔族统辖,他一介人类陷落其中,势单力薄,群魔环伺,眼看命在旦夕,却有一位魔界公主挺身相救。她对江兰奚动了情,不惜为他叛出族群,与所有族人为敌。
公主数次以身犯险,助江兰奚一次次逃离围捕。他们好不容易逃到魔界通道,江兰奚能通过通道重归自己的世界,这也是最後剿灭他的机会。他们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激烈伏杀。为掩护他,公主奋不顾身受了重创,终回天乏术。她拼死辟开一方结界,苦苦哀求江兰奚为她留下一丝血脉——魔族无转世,她一死,世间将再无她的痕迹留存。
只要动用魔族一种异法,能使她消耗一身功力和精血于短时间内诞育子嗣。
——岂有男子能拒绝这一番似海情深?何况她又是一位千娇百媚的魔族公主。
何况是一向正气凛然丶宽仁温厚的正道魁首。
传出去,没任何人会说他半个不好。
说书人也只会感叹英雄气短,美人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