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秦郁棠当着乐橙的面说:“结婚会提前通知你的,你得来啊。”
出了医院扭头就告诉季茗心:“你别多想,我暂时没有结婚打算。”
“嗯。”季茗心看她一眼说:“我知道。”
秦郁棠刚要接着开口,季茗心便预判了她的话,打断道:“我没伤心,日子还长着呢,小时候总觉得三十岁要是还没出人头地,这辈子就完了,现在真奔三了,发现人生才刚刚开始,你……放心享受吧,怎麽样我都陪着你。”
秦郁棠张了张嘴,在寒冷的冬日里呵出一嘴白汽,什麽话也没说出来,只是看着他笑了一下,点点头移开视线。
地面上有薄薄一层积雪,质地介于雪花与碎冰之间,走的时间长了,很容易打湿鞋面,况且这俩人被空气中香甜的烤红薯气味吸引,还绕路去买了个烤红薯烤玉米套餐,藏进衣服里捂着回酒店,到房间时,红薯玉米还是热腾滚烫的,脚趾却因为湿透而冰凉了。
季茗心给酒店前台打了个电话,询问他们有没有泡脚桶,结果还真有,并且是通电蒸汽款,提供消毒服务和一次性用具。
十五分钟後,秦郁棠捧着烤红薯,舒舒服服地在床边泡起了脚。
“客人,您觉得水温怎麽样?”季茗心在一旁模仿按摩师的语气躬身问。
“还行。”秦郁棠咬下一大口甜滋滋的红薯,幸福地闭上了眼,过了几秒才睁开,看着他笑到:“你玉米都快冷了。”
“冷的也好吃。”季茗心转身拿起烤玉米,扒开外衣扯了扯顶上的玉米须,横在嘴边啃了口。
俩人相视而笑,目光打结似的撕不开,笑着笑着,秦郁棠忽然叹了口气,低下头看着水面波纹,翘起脚掌道:“我还是去送送石头吧。”
石天一的葬礼在老家办,乐橙知道她不乐意回家,因此再崩溃也没有要求她回去参加,而她越是为自己着想,秦郁棠内心越是过意不去。
她在心底换了千百种语气问自己:“你这样的人,也会近乡情怯吗?”
答案是:是的,她这样潇洒独立,来去自如的人,也会害怕别人指责她无情无义,面对棘手的家庭事务时,第一反应也还是逃避。
成年人总爱规训小孩说逃避可耻,但到了他们自己身上,就成了“逃避能解决很多问题,缓兵之计也是计嘛”。
秦郁棠靠着这招躲了不少清闲,可事发突然,这次她来不及躲了——送别的机会仅有一次,倘若因为怯懦错过,以後想起石头来,她都要唾面自干,追悔莫及。
季茗心听见她的话,立刻也表态:“我跟你一起去。”
“好。”秦郁棠脚掌拨动着水纹,心想:故乡,故乡对自己来说是一座围城,对季茗心来说,只是一座空城,霎时间很难说清他们俩谁更不幸。
季茗心当晚就下单租了辆车,第二天一早,俩人拖着行李从酒店出来,秦郁棠见他走向一辆颜色活泼的宝马mini,心中一惊,还以为他又要闹什麽幺蛾子,结果他只是绕过那辆车,和後面那个开黑色日産的租车行工作人员去打招呼。
秦郁棠松了口气,快步跟上,看着季茗心和对方绕车检查,沟通签字,她忽然有点儿怪罪起自己——眼前的这个人历经那麽多颠簸,风风雨雨都闯过来了,自己没能帮上半点儿忙,居然还在这里担心他不靠谱,会租辆太花哨高调的车去葬礼。
这样的时刻有很多,秦郁棠总是在许多小细节里猛地想起来——季茗心吃了很多苦,几乎是在三味真火里滚过一轮,才脱胎换骨般走到她面前,而她在那段时光中完全空白。
一旦遇上这种时刻,不论秦郁棠在讲什麽,她总要停顿几秒,短暂地出个神,再回神时笑容都显得有点勉强。
今天坐在季茗心的副驾驶,秦郁棠一上车便给自己找了一堆事儿干,免得自己闲着想太多,季茗心馀光瞥见她不停摆弄车上的蓝牙和空调,误以为她是要回家了紧张,于是主动提问说:“你是不是不想回家住啊?”
秦郁棠“呃”了一声,没答话。
其实她压根儿没想过这个问题,她只是早上出发前,一咬牙强迫自己给妈妈发了条短信说今天会回去参加石头的葬礼,既没说自己要住家里,也没说自己会待几天,可能妈妈看见短信了,也不会主动为她准备房间。
“我们可以去县城开房睡。”季茗心昨晚租车就有想过这个问题。
“算了吧,多累。”这车是手动挡,秦郁棠想替他都替不了。
季茗心:“走高速应该还好,我昨天晚上查了下路线,40多分钟能到。”
秦郁棠发自内心的一句:“是麽?”
她好多年没回老家,根本不知道什麽时候通的高速,斟酌了片刻道:“再看吧。”
早晨出发,俩人直到中午才赶到石头他们家,葬礼现场相比秦郁棠记忆中要简单不少,白色棚布还在,挨着马路挂起一对对挽联,水泥地上有满地的鞭炮碎屑,但整体的氛围是安静的,没有人高谈阔论,走进了棚布里,才发现正是流水席开饭的时间,大棚从里到外摆了十来张桌子,满满当当坐着人,年纪轻点儿都好奇而大胆地盯着她和季茗心看,仿佛他俩是什麽天外来客。
再往里走两步,进了堂屋,靠近那口被高高架起的玻璃棺材,便看见了许多人在哭,大多数是上年纪的女人,或许是石头家中的长辈吧,秦郁棠停下脚步,隔了两三米远远看着,想起季振山的葬礼,那是多麽热闹啊,可转念一想,也是,这毕竟算不得喜丧。
乐橙小臂上扎了圈白布,肿着眼圈走来,看见他俩先是挤出个笑,接着招呼人给他们安排座位吃饭。
她是昨晚跟亲戚们还有石头一起回来的,看这架势,约莫是一夜没睡,短短二十多个小时不见,她脸上的法令纹骤然深刻了许多,看起来像老了五岁。
疲惫至此,还能照顾一场葬礼的体面和周到,秦郁棠对女人和爱情都油然而生一种敬佩。她带着季茗心在被安排的位置上坐下来,屁股刚碰着凳子,便被同桌的一位熟人认了出来。
“秦郁棠?是你吧?”
“嗯?”秦郁棠和季茗心一块儿擡头看过去,愣了两秒,才认出这是自己那位在十里八乡都挺出名的医生亲戚,她礼貌地扬了扬嘴角,喊道:“三奶奶。”
三奶奶一拍大腿,激动到:“哎哟,早上碰到你爸妈,没说你要回来呀!”
这一嗓子吸引来不少目光,村里逢年过节正是新鲜八卦传播的好时机,大家纷纷抻长了脖子,想看看谁家的家庭关系,这麽恶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