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让时间倒流回2020年的年初,此刻季茗心还在努力咽下医院食堂供应的午饭,他的右手擡不起来,只能换成左手用餐,今天的配餐里有一道玉米排骨汤,工作人员粗心大意,忘记给他配勺子,季茗心只好就着叉子捞了两滴——没喝进嘴里。
下午队里的分管领导带着口罩来看他,季茗心打起精神应付了几句领导的勉励,双方都演得比较不上心,快演不下去时,随行的行政助理举着手机後退两步,咔嚓咔嚓拍了几张照片,紧接着领导们前呼後拥地出去了,季茗心松了口气,躺回床上,斜眼一看,病房门口好大一夥人,正围着自己的主治医生表演关切。
听不清他们在说什麽,也许是在说自己这只手没救了,以後将沦为一颗废棋,人活着毫无价值,还不如死了算了。
季茗心盯着病房门口的视线还没来得及收回来,忽然碰上自己教练从人群中转头,视线相接的一刹,他主动避开了。
隔离病房里很安静,现在这种特殊时期,他还能享受到单间待遇和优质的医疗资源,队里对他,也不可谓不好。
是疾病让人变得如此刻薄吗?他现在看全世界都非常不爽,仿佛别人总存着故意来捉弄他。这样自卑丶敏感,常常感到被冒犯的性格特征出现在他身上,让他时不时想要自我唾弃。
窗外深冬,光秃秃的树枝上盛着化雪後的冰晶,四仰八叉地往天空伸展,天空被灰扑扑的云层拉得很低,北国风光,不只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磅礴气势,也有令人压抑沮丧,喘不上气的时候。
季茗心盯着窗外发呆,渐渐地,那玻璃上自动绘出很多人的脸,第一张便是秦郁棠,其实他们俩还没面对面吵过架,甚至也没在电话里吵过架,秦郁棠所有情绪激烈的反应都是通过金津传递给他的。
而自打他开始主动联系秦郁棠道歉起,对方给出的所有反应都像是一堵冰冷的石墙,不论季茗心往这堵墙上抛掷些什麽,一准儿要被原封不动地弹回来。
他自认为是个长期主义者,最擅长的就是坚持,但是他实在失去坚持的动力了。筋疲力尽的人是背不动行囊的,所以尽管他万分不舍,他也只能先放下感情包袱,驱使着双腿往前挪动。
但这一放下,他也就成了个彻底的孤家寡人,变得一无所有起来。
玻璃窗上还闪过很多人的脸,季然的,金津的,教练的,训练基地里做保洁的……这些无不提示他——无亲无故,无名无利。
季茗心到底是个没能脱离低级需求的俗人,况且他的前二十来年过得还算顺遂,鲜花掌声伴随左右,如今这些明亮颜色一起撤场,他顿觉自己缩成了尘世里小小一粒灰尘,随风而去吧,哪里都可以,只要不是停留此处。
所以当主治医生和队里领导来和他沟通出国治疗的事情时,对方几乎是刚开口,季茗心就想点头了。
他倒没幻想太多关于手腕康复的事情——他对此并没有报多少希望,只是想隐姓埋名地过一阵试试看。
刚出去的那阵子,他们给季茗心配了个翻译,对方是个怨气比他还要深重的社畜,俩人每天凑在一起,头顶上的乌云扯一扯,都能给对方当过冬的被子盖。季茗心和乌云翻译没什麽话聊,这里的生活也远不如他想象中新鲜。
後来有一天,乌云翻译脸色晴了几分,季茗心还暗自纳闷对方遇到什麽好事儿了呢,便被告知明天起人家不上班了。
晴天霹雳。
季茗心是个只会讲OK和thankyou的口语白痴,那些老外们叽里呱啦的,他一句也听不懂。
他才刚以单臂大侠的身份,勉强说服自己接受了这里的环境,忽然残疾程度更上一层,同时变成了聋子和哑巴。
好在他不事生産,只需要扮演一个配合的病人,对病人的最低要求嘛,和对超市生鲜区的螃蟹是没区别的,能动,会喘气就行。
可很快,他连当病人的机会也没有了。
疫情能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体育赛事,所有人都忙着关心伤亡数字和政策民生的时候,就不剩下几个人来关心这些伤病中的运动员待遇如何了,队里收支平衡的压力大,从上到下,都默契地同意了将季茗心退回省队。
那边不愿意接收,迫于压力收了,收完才发现季茗心人在国外躺着,每个月每个星期都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经济形势好的时候,管理层都很爱经营自己对社会负责的形象,哪怕季茗心快好全乎了,也得让他多疗养几天,饮食住宿都上最好的,以此体现自己的领导格局。
经济形势一旦严峻起来,所有人都得勒紧裤腰带过紧日子,面子?面子算什麽,又不能当饭吃,像季茗心这种烧钱的负资産,只有快快甩掉的份儿。
因此,季茗心收到了省队要求他退役的通知。
这通知来的时间相当巧妙,正值他手腕第一次手术前夕,队里的意思是他主动退役,队里还能负担这一次手术的费用,後续就大道朝天,各走一边,这样大家面上都说得过去,也算是尽了情分。
如果他不同意呢,以後也有的是办法让他离开得不太体面,费用也“可能”得拖欠,到时候他身上背着欠款,一个人在异国他乡打黑工还债,那滋味想必是不好受的。
那麽季茗心但凡还有一点理智,也只得同意了,从手术室出来没多久,他的职业生涯就在一封左手敲下的退役申请书里突然落幕。
巧的是,那一天恰好是地球另一边秦郁棠拿到保送资格的时间,在互不知情的情况下,他们同时获得了自由,只不过前者是挣脱桎梏向前方飞去,後者是从高速往前的传送带上跌落,脚下踏空,深不见底。
季茗心的手腕按治疗计划,本该分两次动手术,现在第一次手术结束,他忽然成了个脱离组织依靠的自由人,仅凭他自己的那点儿积蓄,他完全无法自费负担高昂的医疗费用。
就在他茫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季然来了。
她经历了长途飞行,到达季茗心面前时依旧妆容精致,打扮得体,只是说话时轻飘飘的,听着中气不足,像是上位者的施舍。
季然跳过了称呼,直接问他:“你还想要这只手吗?”
季茗心时隔一两年再见到亲妈,居然已经有点陌生了,他对着陌生人无法生出“怪罪”“埋怨”“委屈”之类的情感,反而是认真思考了一下季然对自己有何利用价值。
陌生的语言环境已经折磨了季茗心很久,季然在他面前说中文,哪怕是冷嘲热讽,季茗心听着也不觉得生气,自嘲一笑,转了转小臂说:“想啊,怎麽呢?”
“你是我肚子里掉出来的,我给了你第一次机会,还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季然的表情已经不言自明了。
——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她有她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