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这个月要多少钱?”
“跟以前一样吧。”
母亲的目光从钱包里擡起来,深深地在秦郁棠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想说点什麽,费劲儿忍住了,低头数了八张红色钞票递给她,“下个月回来不要又坐过站了,你爸爸忙得很,没时间次次都去接你。”
“行。”秦郁棠接过钱,只用了右手的三根手指将其对折,塞进口袋里,提起玄关的双肩包背上,弯腰换鞋。
“钱装好!搞丢了我不给第二回的。”
秦郁棠脸朝着地面,无声地扯了下嘴角,起身淡淡“嗯”了一声,转过头按下门把手,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走了。”
她家住4楼,秦郁棠习惯走安全楼梯下去,今天下楼时看见台阶上躺着一个瘪掉的空塑料水瓶,她还顺便捡起来放到了楼下的垃圾桶盖上,会有人来收的——这里不是什麽安保严格的高档小区,偶尔有拾荒者出入。
走出小区大门,保安室的门卫冲她打招呼:“棠棠,国庆又放完了?”
“是啊。”秦郁棠大方一笑,“又得回去坐牢了。”
“加油!还有两年你就解放了!”
秦郁棠一笑置之,走到马路边招手拦车,不多时,一辆出租车停在她身侧,秦郁棠拉开车门,摘下沉重的双肩包扔进後座,擡腿坐了进去,“师傅,去高铁站。”
这是2018年的深秋,这一年秦郁棠17岁,正在上高二,距离高考还剩下三个半学期,距离她的独生子女时光,已经过去了10年。
这十年里有些事情天翻地覆,比如:她多了个弟弟。秦康廷的名字是全家人集思广益起的,他出生时才那麽大一丁点儿,拳头捏起来,握不住秦郁棠一根手指头,令人心软成一滩水,姐弟俩的关系起初不错,但家庭说到底是个经济单位,两个孩子在这个单位中的角色定位相同,免不了産生冲突——这些冲突没有得到妥善解决,反而因为长辈的偏心而累积出了难以修补的裂痕。
“你比他大,你得让着他。”
“你是姐姐。”
“他还小,你跟他计较什麽?”
这是家里人的说辞。
“你爷爷奶奶最喜欢孙子了。”
“你爸要不是有了这个儿子,他会像现在一样努力奋斗?都是上小学,你上小学的时候他怎麽不说村里教育环境差,要在城里买房子?”
这是外人的挑唆。
秦郁棠从质疑丶愤怒丶不甘到放弃,花了几乎一整个青春期的时间来证明自己被爱,结果却反向推论出了正确答案:她不是从1成为了二分之一,她是被迫从1退到了0。1。
家里人依旧爱她——在他们爱秦康廷剩下的碎片里,需要建立一些家庭和谐丶姐弟融洽的证据时,他们会想起秦郁棠。
这十年里也有些事情毫无松动,比如秦郁棠成绩始终优秀,从村镇小学以第一名的成绩升入县里的初中,她在那里念完初一,期间牢牢占据年级第一的宝座,随後跟着家人搬去了市里,转学进入市里排名靠前的初中,在这里的每次考试,她的名次都以火箭速度上升,没多久又问鼎排行榜首。
紧接着初三,临近中考,秦郁棠在老师建议下参加了武汉几所名校的自主招生,顺利通过,截至目前,她已经跨市在这里上了一年多的学,每个月自己坐动车回家。
刚才妈妈那个眼神是什麽意思呢?秦郁棠靠在二等座的蓝色座椅上,仰着下巴闭目养神。
大概是觉得国庆假期占据了这个月的将近三分之一,她还要和上个月一样多的零花钱很不懂事吧。
秦郁棠闭着眼睛,扯唇轻轻讥笑了一声。
她的宝贝儿子光这半个月就往游戏账号里充了小一千呢,还以为她发现之後家里要掀起腥风血雨,结果就是小打小闹,轻飘飘地原谅了。
两厢对比之下,秦郁棠的待遇多少有些刻薄。
她应该感到伤心吗?
不,过去这些年她为这种事伤心过太多次,现在已经吸取教训,能够坦然接受了,她睁开眼,偏头去看窗外飞驰的景色,灵魂被理智地抽离出来,漂浮在上空鸟瞰着她的身体,以一种客观到有些冷漠的视角解读自己的处境。
——向前是自由而光明的绚烂人生,身後是纠缠不清的一团乱麻。
人还是得朝前看。
下了车,秦郁棠坐上公交去学校,车厢里闹哄哄的,她的手机在裤兜里贴着大腿震动。
她绷紧核心,站稳身体,掏出手机一看——陶颖发来的信息。
“sos!sos!”
秦郁棠笑了下,这是她今天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一手握住拉环,另一只手单手打字:“什麽事?”
“我被大姨妈困在了球馆的卫生间里,裤子上一屁股血,救命。”
秦郁棠皱了皱眉,擡头去看公交线路标识,盘算自己下一站下车後的具体方位,聊天框里对方又唰唰发来几条信息。
“我跟闫知非一块儿来的,那个狗日的手机静音,打球打疯了,我给他打电话他根本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