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对于此事,城中乃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甚至有流言传出,说太子来此根本不是为了守城,分明是在宫中憋闷坏了,故而来游山玩水而已。
加之杨勇早先在民间也确实有些铺张奢靡的传言,故而这消息便似乎显得分外可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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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州道,晋王房内。
杨广正盘坐在房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琴弦。由于战事的胶着,这些时日里,他也只是以静制动地等待着。一方面等待着突厥的动向,一方面,也等着那人的动向。
听宇文化及说起此事的时候,他忽然笑出声来,摇头道:“他们倒也能想得出这等流言蜚语。那宁州道乏味无趣,有什麽可游玩的?若要游玩,也该挑山水富丽一如扬州之地才是。”
宇文化及闻言怔了一怔,一时不知该说些什麽。他禀告此事的初衷,是想让亲自或者安插合适人选将此事告知杨坚,只道太子德行不端,贻误战机。却未料,杨广听闻此言,竟是如此的反应。
不过察言观色之下,他又立刻道:“臣愚钝,参不透此种玄机,还望殿下赐教。”
宇文化及乃是北周名将宇文述之子,前不久,才依附于杨广。故而此番出征,杨广便讲他点在了帐下。他最初表明依附之心的时候,杨广倒也并不太放在心上,只问道:“比起本王,大人为何不投奔太子?”
宇文化及只是笑道:“自古成大事者,不在位置如何,只在是否有野心与能力。殿下二者其备,正是臣想要侍奉的明主。”
杨广挑眉而笑。
这世上能看出他心思的人,实在是少数,既如此,自然要物尽其用。更何况宇文化及此人生性圆滑,八面玲珑,且不乏诡计,于杨广而言,也算是有所裨益。
听宇文化及这麽问了,杨广却只是懒懒地笑了笑,道:“宇文大人只是不了解太子罢了。”却并未具体解释什麽。
人道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最了解杨勇的,莫过于自己。只有自己,才能一眼看出他心内的盘算;也只有自己,才会是他最强劲的对手。
旁人如何,他不在意。
念及此,杨广笑了笑,忽然一拂衣袖,站起身来。
“本王再此也闲了月馀,该动一动了。”杨广微微活动了腰身,“替本王点少许精锐护卫,本王明夜……要出城。”
宇文化及大惊道:“殿下这是……?”
“对外便只道本王卧病在床,不得见任何人,”杨广一面朝外走,一面自顾自地道,“此事,不得走漏半点风声。”
他态度依然如此,宇文化及自然识趣地不再多问,便拱手应道:“喏。”
话音刚落,杨广衣袖的一角,已然消失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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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勇低眉垂目,长睫在灯影幢幢之下,投出一小片淡色的阴影。
他一口一口地啜饮着杯中的茶水,已然良久一言不发。纵然面上神色平静如往常,几乎没有一点波澜,但显然是有心事的。
宇文恺坐在一旁,静静地看了他许久,才低声道:“殿下……”
话才刚开了个头,便被面前的人擡手阻住了。杨勇放下手中的茶水,擡眸看向他,只道:“本宫在等人。”一月已过,该来的人,也该来了。
宇文恺闻言微微一愣,随即却似乎明白了什麽,敛眉道:“殿下口中所言……为何白日不曾听军中提及?”
“此事本宫只对你一人提过。”杨勇淡淡应道。言下,却也表露出了对他无可比拟的信任。
宇文恺同他对视片刻,却是骤然垂下眼眸,低声道:“臣明白。”
然而杨勇话音落下,却骤然擡手掩住了口,弓着身子低声低咳起来。这几日,在白天日日在外大张旗鼓地行走,借游玩之名,一来混淆视听,二来也顺势探查一下周遭的地形。
只是这北地气候风多尘大,起初直教人咳嗽不已,用过药之後稍稍好了几分,却到底比不得在宫中的情形。
宇文恺见状一惊,忙上前要将人搀扶住,口中仓皇道:“殿下可需唤军医前来?”
杨勇冲他摆摆手,拿起桌边的茶水饮下一大口,抚着前胸顺了顺气,才道:“无妨,不过是此处风沙太大所致。”
宇文恺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却忽然意识到方才那一刻自己心中的仓皇,是真真切切的,真实到自己都不曾发觉的。
藏在袖中的五指一点一点收紧,他面上仍是一派温和得近乎掩饰的笑,“殿下无事便好。”
杨勇再度放下半空的茶杯,清了清嗓子,却没有看他,只是盯着眼前虚空的黑暗,道:“有一事,本宫想了数日,依旧不知如何是好。”
宇文恺一怔,迟疑道:“若殿下不弃,臣定然尽力为殿下分忧。”
“倘若这样一个机会,能让你歼灭敌国,或者除却心腹大患,然而二者只能选其一,”杨勇一字一句,说得轻缓平静,道,“若换了宇文兄,该当如何?”
以宇文恺的玲珑之心,又怎会听不出其中的暗指?只是在这之前,心腹大患……他着实是不曾料到,杨勇竟当真有了这样的心思。
“歼灭敌国,于国自然是有万世之利,却也极有可能给那心腹大患放虎归山之机;除却心腹大患,于自身而言少一劲敌可谓善哉,只是于社稷大业而言,却是不该。”于是他并不急着表态,只是直陈利害。
只是,他还有更多,并未说出口。
比如,国难在前,若以私仇为先,纵然事成,却也终究会成为一个不可磨灭的污点。
比如,以那人之性,若当真放虎归山,日後未必还会有良机如此。
不过说来说去,终究是个进退两难的抉择。不说也罢。
杨勇闻言,擡了眸看向宇文恺,半晌後笑道:“宇文兄此言太过圆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