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回同对方对视的目光,他心中明白,若按最坏的打算来看,自己对那宇文家的老妇人所说的话,兴许会引起朝野宇文氏族的反叛。而初初站稳脚跟的大隋,实则一半的根基都是靠宇文氏族扶持而起的。若当真起了判断,情势必然万分危急。
然而他却也明白祸福相依的道理。凡事失败的危险越大,同成功的所得也必定不小。并且这时间绝无哪一件事,是能有十成十的把握的。纵然他重活一世,也无法保证。
成大事者,必有敢赌之心。而他此番,赌的是宇文氏族人心所向,是父皇对宇文氏族的态度,是此时的杨广对一切置身事外的态度。
故而听闻杨广之言,他垂了眼,只淡淡道:“我若不清楚,便也不会作此决定。”
杨广了然一般地点了点头,面上笑意又浮现出来,却问道:“可是大哥除此之外,难道不准备再说些什麽麽?尤其是对我这个可能知情的弟弟?”
杨勇擡眼看向他,眼底腾起丝丝的寒意。
“大哥莫要如此,”见他不语,杨广又笑道,“你我毕竟是兄弟,遇事本该相互帮衬才是。今次,弟弟倒是乐意帮大哥一次,却不知大哥以为,我该如何做呢?”
听闻此言,杨勇明白杨广是打算不插手此事——但前提是“相互帮衬”。
实则以他的性子,兴许本就打算隔岸观火。但他太过聪敏,竟借着今日的机会,以此为筹码,来同自己交换条件。小小年纪,果然是城府非凡。
“当你什麽也不知道,”收了思绪,杨勇平静道,“我会满足你一个要求。”
“不管什麽要求……都能满足?”
“一个要求,”杨勇颔首,同他四目相对,语声掷地,“换你今次袖手旁观。”
他可以允许自己因为赌输了而失败,却不能容忍因为杨广的插手,而让自己的一切筹谋付诸东流。
“好。那做弟弟的,此番……听大哥的话便是了。”
杨广闻言,眼底笑意越来越浓,如同千尺深潭的潋滟一般,一圈一圈,缓慢地漾散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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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後,杨氏兄弟二人返回宫中。
临行前,杨勇思量前後,终于还是扯了个由头,将高颎同宇文恺二人留了下来。毕竟此行名为上报进度,实则却是要提及宇文氏族坟地一事,他二人一个姓宇文一个主张掘坟,实在并不相宜。
早朝上,杨坚接过图纸过目了一番,又问了问宫城规划进展的情形,见杨勇在这些时日的耳濡目染下,着实精进不少,问答间倒也从善如流,便满意地点了点头,嘱咐了几句。
而这时,杨勇却上前一步,拱手道:“父皇,儿臣有一事禀报。”
杨坚道:“何事?”
“儿臣在大兴城一带时,听闻城中宇文氏诸人对于皇城的修建……多有非议。”
“哦?怎麽回事?”杨坚皱了眉,神色肃然几分,足见心中对宇文一族之事,是颇为谨慎在意的。
杨勇见状,心中了然了几分,便接着道:“儿臣听闻……乃是皇城建地所致。”顿了顿,不着痕迹地朝旁边的杨广看了一眼,便一五一十地将皇城选址同宇文氏族坟地相冲一事,告知杨坚。
杨广垂着手立在一旁,神情闲散带笑,当真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只是唇边的笑意却随着杨勇口中的说辞,越来越明显。
他已然渐渐猜到自己这位大哥,心中在盘算什麽了。
在得知坟地一事後,他并未第一时间上报父皇,而是选择暗中将风声放出,此一举看似漏洞百出,实则却是确保今日的必要之举。
只因以杨坚的性子,在相安无事之际,未必会为了皇家颜面而有所退让。然而宇文氏族若当真因此有所动荡,建国之初的压力下,他却也决计不会因此而大动干戈的。
果然,听罢杨勇的说辞,杨坚长久地沉默着,掩藏在冕旒之下的一双眉目阴晴难辨,显然是在思忖取舍。
朝堂上沉默片刻之後,一时也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议论。毕竟一面是皇家颜面,一方是大隋赖以立足的宇文世家。更何况,此时此刻这朝堂上,姓宇文的也不在少数。
故而人人都在私底下议论纷纷,却无人敢开口做这出头之鸟。
杨勇语罢之後,只是拱手而立,静静地等待着自己父皇的回应。藏在袖中的双手交握着,用力扣紧,掌心已然渗出了细密的汗。
毕竟,这是一场赌。
正此时,身後却传来细微的咳嗽声。杨勇皱了眉,微微回过头去,便当即对上杨广笑眯眯的一双眉眼。整个朝堂上气氛凝重,人人各怀心事,唯有他仿佛当真是个闲人。
四目相对,杨勇面上没有什麽表情,只暗暗用眼神提醒着他,二人那日的约定。然而正待他准备收回目光的时候,杨广却从袖中伸出手,笑着对他伸出拇指,比了个表示赞美的姿势。
那意思,对此事竟是比自己还要成竹在胸。
杨勇面上一僵,当即回转身子,不予理会。杨广这般隔岸观火,心中却澄明如镜的模样,让他尤其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