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43慈孝五年
“他是如何进来的,你们侍卫都是吃素的不成?”暗处有人气急败坏地嘶吼道,听声音有些像新任的琅琊王。
“何必难为他们,本殿一个护卫都没有,你们又在担心什麽?”仿若皑雪压松枝,齐沐沉稳的声音里又透着几分松弛。
他站在明处,衆人皆在暗处,我替他担心,同时又不舍他离去。紧张与平静两种心绪不断交叠,我只感觉全身忽冷忽热。
“你不去逃命,倒巴巴跑来送死。也好,一家人走得齐整,去下面也好团圆。”这是方才那个古怪的变音。
“可惜唯独缺了我的儿子,不过也好,齐氏一脉到底有後了!”齐沐笑道。
此时此地的齐羽竟然是假的!
我倒并不觉得突然,因为那孩子实在没有齐羽处之泰然的气场。
却见小小的黑影好似滚球一般,呼哧呼哧撞到齐沐身边。发冠歪斜,一头倾泻而下的齐腰长发很是扎眼。
齐沐蹲下身,轻轻帮她揭开面粉皮一般的脸罩。脸罩下貌似是一副细眉细眼的女孩模样。
“世孙是假的?”变声惊诧,声音差点还原回去,听着倒像是南澹州州牧。
齐沐拍了拍孩子的肩头,将她护在身後,立身略带调侃地说道:“世孙已经在三千铁甲的护送下,北上与薛将军的百万燕云军会合。若此地遭遇不测,世孙立刻在燕云州嗣位为王,他手中有王上秘传的财富清单,加上薛贵义百万燕云军的支持,齐氏一脉是否会断,目下还真不好说!”
衆人齐刷刷将目光转移到东越王身上,他倒摆起了谱,兀自坐了下来,自斟自酌,品起了西洋酒。
蓬莱王一下子跳将出来,口呼上当,说自己压根儿不知道这一节,他的勤王军是实打实的勤王,绝无半点二心。
蓬莱王的态度自然动摇了其他人的心,也许真心造反的就一两位,更多处于作壁上观的观望状态。如今看这情势,又纷纷弃了山头,选择了越州齐。气得年轻的琅琊王当场摔杯踢凳大骂:“竖子不与为谋!”
“摸
黑说的瞎话,本殿就当你们是醉酒狂言,当不得真。如今你们该怎麽做,毋须本殿再提醒吧。”
满屋权贵交头接耳,有蓬莱王第一个作揖离开,剩下的人窘相百出丶各怀鬼胎鱼贯而出,剩下的琅琊王纵然心有不甘,到底形势所逼,拂袖而去。
偌大的承欢堂,燃着昏昏欲灭的灯烛,就剩了齐沐丶我丶王上丶王後四人而已。齐沐站着,东越王坐着,谁也不肯说话,谁也不理谁。
“王上,这些个君相丶州牧只怕是亡我之心不死,难保不会再行逼宫之策。为今之计,将你手中掌管的産业交接给世孙,以防万一啊。”王後开口道。
“王後人前人後说寡人心狠,王後又何尝不是。要寡人交出百年産业,除非这个贼子死了!”东越王猛地站起,手指齐沐,恨不得一手将眼前的儿子戳穿。
齐沐竟是笑了,如一股不知所起,不知所终的野风,萧森又凄凉。
“王上煞费苦心,搜罗尽天下骇人毒药,坏我名声,丧我精神,再夺我性命。放心,拜你所赐,我如今活不过半年。若非阴差阳错离开越州,如今坟头茅草怕是都要割第二茬了。”
“你只道寡人弃你恨你虐你,可你却从不知反思自己。殊不知,哪有不明不白的恨,全都是无止境的伤心失望所致。你出生时,寡人刚经历丧子之痛,见到面若满月的你,老来得子,内心何等喜悦;你三岁生了一场大病,寡人彻夜难眠,在佛前许愿,若是你能好起来,茹素十年,後来你好了,我自然如约十年不碰荤腥;你五岁蒙训,总说经典枯燥难懂,寡人焚膏继晷,为你撰写课读之本,三年之间,整整百册,熬白了鬓角;七岁你迎娶新妇,寡人事事躬亲,唯恐遗漏,唯恐不够风光,委屈了你;你十岁逃课游猎丶诋毁圣贤,那一刻,寡人感觉天都塌了;後来你愈发狂悖,甚至跟江湖下九流之人厮混,寡人权当没你这个儿子。”
“可我天生不爱权力,不爱王位,我不喜被教条所束缚,更不喜尔虞我诈,玩弄权术。我所期望的只是家人温暖肯定的目光,我所求的无非家人团坐丶共叙桑麻。”沉毅的面容上流露几分凄哀,却因东越王倨傲的笑声而消散。
“哼,你高坐九层天,统御万民,怎能不握紧手中的权力。若寡人不夺权,早就被渤海大君所杀,没有寡人,又何来你?权力的博弈,从来不是你死便是我活,压根儿没有温良恭俭让的位置。便是有,也只是装出来哄骗愚人罢了。你没有意志,没有铁腕,随心所欲,你本不配为王!”
“我愿意出局,愿意放弃王世子之位,如此你总放心交出齐家百年産业吧!”齐沐出奇地平静,有一种洞察现实的洒脱与泰然。
“哈哈哈,王世子之位岂是说放弃就放弃的。你到底是世孙的父亲,保不齐你不会反悔。你擅长笼络人心,薛贵义不惜发动军变也要救你,若你想做王上,废掉世孙怕也是轻而易举。”
齐沐冷笑:“你以为所有人跟你一样?”
“卧榻之侧容不下他人酣睡,世孙要坐稳王座,你的存在势必是个隐患!”
一直沉默的王後跨步向齐沐,劈手夺过他手中的剑,剑指东越王,眼神中透着决绝:“你这老不死的,到底交不交出来。”
笑纹密布的脸令人不寒而栗,鹰隼一样的眼眸中射出胜券在握的光芒:“他不死,寡人就不交。你们杀了寡人便是,没有冠绝九州的産业,看他们肯不肯俯首称臣,哈哈哈。”
“看来父王真是半年都等不得了,挥剑自刎,如你所愿!”
我不信这话出自齐沐口中,心中有极其不祥的预感。
“殿下——”我扑向齐沐,几乎是跌倒在他脚边。
我拽着他的袍摆,似把它当作救命稻草一般,“殿下,千万别做傻事!”
他俯身看我,充满怜惜,眼眸却无半点犹疑:“世子妃,我命不久矣,倒不如让位于世孙,这本该是我的责任。这并非一时气话,我在燕云州就考虑清楚了,还请你谅解。”
“你以为寡人不知道你的那些个旁门左道,闭气术丶易容术,还有什麽劳什子,看似死了,其实还活着。”东越王指向了紫檀暗八仙立柜:“你若真心,就自己走进去,七日之内不要出来。”
慈孝五年,幽闭而死。
齐沐顿了一下迈步向着立柜走去,甚至都不再回望我一眼。
我发疯般抱住他的腿,语无伦次,只剩哀求。
东越王令侍卫将我架开,一哄而上的侍卫为齐沐阴冷的眼神所镇住,并不敢往前。
齐沐有力而轻柔地将我扶起,眼眸中是欲言又止的深意,用手为我拂过一丝乱发之际,在我耳旁低语:“做样子而已,你放心。”
我含泪呆呆望着他,拽他衣袍的手劲不自觉松了几分。
“来人,将世子妃带走!”齐沐後退数步,断然令道。
模糊的视线里,齐沐包括王丶後离我越来越远,承欢堂的门沉重又缓慢地闭上,我被侍卫锁在了繁珑宫一处绣阁中。
进入绣阁,心生後悔。可任凭我如何拍打门扇,没有一个人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