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18秋月(四)
重阳将至,我带着为太後准备的礼品单去王後寝宫。
跨过院门,便有王後身边的嬷嬷悄悄提点我,王後才去了一趟宸极殿,回来後脸色难看,许是跟王上起了争执,还叮嘱我行事务必小心些。
我向来便有些怕王後,她像是我第一份翻译工作的主管,喜怒形于色,若是下属不合心意,什麽难听骂什麽,主打便是一个摧毁自信心。
我战战兢兢来到王後身边,抖抖索索地递上单子。斜靠在矮榻上的王後有些不悦:“今日怎麽回事,一大早就这般畏首畏尾的。本宫是老虎,能吃了你不成。”
我心里有苦喊不出,条件反射般跪下:“母後恕罪,只是刚进来,见母後面色不虞,恐母後身体有恙,所以一直忐忑难安。”
闻此,王後脸色稍缓:“有什麽话别搁在心里,直接说出来便是。本宫最是不喜你这遮遮掩掩的性子,一点也不爽利。”
我在心里翻了几百个白眼,脸上依旧是诚惶诚恐。
却听王後许久才道:“单子不错,都是些家常物事。各地闹饥荒,户部吃紧,宫里用度削减,如此备着,也不至于让人留下话根儿。太後向来也是居易行简的,上下和睦,儿孙绕膝便最宽她的心。”
一听到儿孙,我放下的心又像过坐跳楼机一般提了起来。
果然王後又来问我子嗣的事情,“世子都快七岁了,这些年你的肚子怎麽就一点动静都没有。我让你吃的药,你可曾按时吃了。”
历史上,东越国只是一个靠海小国,整部东越国史十代君王也就区区千字。对于齐沐的记载,性仁俭,擅武略,有贤名,後患“疯疾”,行止癫狂,悖逆双亲,虐杀宫人,幽闭而死。不到五十字,概括一生。
而齐沐的世子妃温书宁,除了记载她在齐羽继承大统後,被封懿仁王太後之外,生平更是不见文字。
如此,除了齐羽,温书宁是否还有其他子嗣,对我来说便是一个谜。
况且,便是多年无出,很大原因是男人的问题,也不能都算我头上吧。
至于说王後给我的补药,哪能瞎吃,吃一半丢一半。要知道,中药里可是有重金属的,吃多了要中毒。
“母後,臣妾脾胃一直不好,进补太多,总觉腹胀恶心。”我的意思很明显,我不想进补。
王後摇头:“再大的造化,承接不住也是虚的。往上数三位王,谁不是妃嫔成群。你遇到个心痴的夫君,一心一意待你,便是先你入宫的昭仪丶美人都晾在一边。你也别得意,按照沐儿的性子,便是娶了她人,他依旧这般。说这麽多,便是望你承情感恩,承世子的情,感王家的恩。”
话说到这份上,我只有低头称是。在现代,面对一个只知道PUA下属的主管,我连试用期都没干满,果断辞职。可如今,总不能换一个婆母吧。
王後说了太多话,许是累了,今日早早就放我回去,让我好好按着单子准备。我趁机问,可否带上齐羽一道出宫。王後点头应允,还特别补了句,带齐羽去世子那里瞧瞧,重阳看望尊长,这也是齐羽该修的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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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不在家,在哪都行,这是孩子的天性,古代小孩也不例外。
因为第二日要出宫,当晚我让齐羽跟我在椒房殿歇息。
东方露白,几声鸟鸣,他便醒了,怎麽哄都不肯睡。他是个有规矩的孩子,只说想起床读书,我看他喜上眉梢的样子,心中嗤笑,骗得了我。
想起自己小时候,碰到隔天春游野炊,我也是半夜三更醒好几次,摸摸书包里零食,睡意全无,只有憧憬。
虽说起得早了些,但出门也是赶着点,要反复确认诸事无遗漏,加上带着齐羽,王上丶王後那边屡屡派人问询,免不得一番折腾。
从宫里到玉津园一路上,齐羽不断翻开帘子四处张望。一旁女官咳嗽着表示提醒,我唯恐齐羽会受责罚,拍了拍他柔软的背脊温声道:“你在看什麽?”
齐羽这才重新端坐在软凳上:“母妃,我在看百姓是否有衣穿,有饭吃,有没有无家可归的人。”
我与女官相视一眼,我自己笑了:“世孙怎麽想的?说给母妃听听。”
“苏学士说父王夙夜在公丶未明求衣便是为了百姓吃饱穿暖有居所。我在想如果这个目标达到了,父王不就可以从登闻鼓院搬回宫里了。”
我顿觉鼻头一酸,唯恐女官见到,失了仪态。低头捏了捏齐羽的脸蛋:“一会见到你父王,你把刚刚的话讲给父王听。”
齐羽眸色一暗,忙忙摇头:“我不。”
“那我来告诉你父王。”
他竟羞得红了脸,茸茸的脑袋往我怀里蹭,全然不顾一旁女官的咳嗽。
“羽儿,你心中的事情都可以告诉给你父王,不要怕他。你是他唯一的儿子,和他眼睛一样珍贵。你们彼此相爱,就要将传递爱的通道打通。”
他眼眸灵动,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我也不知道他是否能完全明白,但我希望他会慢慢理解。
在玉津园,衆人陪太後坐在暖阳下木樨花荫下,个个头上插数枝绽果的茱萸,尝花糕丶品菊花酒丶吃螃蟹。即使各人心头藏着事,但面上都不免说些吉祥奉承话,引得太後喜逐颜开。
搂着齐羽,太後问我们,花钿身子可好了些。衆人回
道,前些日子,她大约是受到什麽惊吓,白日嗜睡,夜晚哭闹,医官诊断说是小儿惊厥。开了些药,似乎并不见好。因此今日便没有带她来。
太後听了,不免担忧,告诉我说:“回去跟你母後说,请蓬莱州张仙人画个符,各处贴一贴,求神护佑,这比医官要管用。况且小孩子眼睛净,看到不好的东西也是有的,一直灌药也不是个事。”
我点头称是,却听母亲说:“小主金枝玉叶,免不得小鬼嫉妒,只是那些个小鬼也不想想,龙子龙孙自有神灵护佑,必定是逢凶化吉,一生顺遂。”
这都是什麽封建迷信,关键衆人却是一脸信服。我悄悄望了一眼齐羽,他倒是抿唇端坐,但明显有一种疏离感。
不承想太後却有些不快:“说的是个理。只是我这个花钿,都快满周岁了,还不见册封。我们这个王上啊——”
衆人讪讪虚应着,都不敢再接话。
重阳宴後,太後乏了,被人扶着去休息。温书平带着齐羽看水池中的鸳鸯,母亲则拉我到一旁问我最近过得可好。
我暗暗拈了拈指上的软茧笑着说:“母亲不必担忧,我一切都好。母後特别照顾我,带我在身边悉心教导。世子纵是忙了些,也会抽空来看望我。还有羽儿,懂事又上进,我唯一操心的就是他读书太用功,老是忘记用膳。”
我问母亲,家里可好。母亲望向窗外笑作一团的温书平与齐羽,笑着答好,让我不用管家里。
其实我知道母亲在骗我。
自父亲连夜写了附议疏,旗帜鲜明支持齐沐赈灾举措後,父亲在朝堂上过得甚为艰难。
作为六部之首,户部关联财税民生,加上天灾频频,即便是父亲每日如履薄冰丶提心吊胆处理百务,但到底牵涉太多,许多时候颇多力不从心之事。若是能得到上位者的支持倒也罢了,可眼下王上有意无意对他冷嘲热讽,御史台的那帮人见风使舵,不断查漏纠错,弹劾奏疏若雪片,整得父亲焦头烂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