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到路易斯身边,身高约有一米六多,脸上带着浅浅的雀斑,看上去像是十六七岁的青春期女孩,但当路易斯与她对视时,看到那女孩的眼睛,却发现那其中忐忑不安的灵魂依旧是十一岁的小孩。
这有些割裂,路易斯见过太多人的故事,一时间想起许多被“催熟”的小孩、成年人壳子里的小孩灵魂、记忆回到小时候的大人…以及,更多更普遍而未被注意到的,幼时缺乏关爱而内心停止生长的大人。【1】
——那都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故事。
路易斯迫使自己移开注意力,去关注此时此刻,面前的女孩在说什么。
那女孩眼含热泪,明明只比路易斯低一点点,却下意识驼背低着头,偶尔抬头自上而下仰视着看一眼路易斯的表情,然后又迅速缩回去。
这太像一个小孩了。
像犯了错的小孩,隐约知道自己该接受惩罚,同时又委屈地双眼含泪,不明白到底犯了什么错。
路易斯心脏胀胀的,很用力却过于柔软,稍微挨上碰上都会发疼,粘下柔软的表皮黏膜。
不管这孩子做错了什么,她都会原谅她的。
路易斯如是想,这不是许诺,而是对这自己的了解。
不管发生了什么,在她看到对方的眼睛之后,她一定会原谅对方,并发自真心的爱护对方。
“我不明白,妈妈。”柯拉在路易斯握住她的手拿一瞬间汲取到勇气,她重复着,声音彻底难以抑制的带上了哭腔,抬头渴求路易斯的认可,眼泪却在那一瞬间落下,一大滴又一大滴,像夏天骤然袭击的大雨,几秒钟时间就洇湿了大片的地面。
“我不明白我该怎么做。”女孩抽噎着拉紧路易斯,而后者蹲下来,比女孩第一个头,仰视着捧住对方的脸,一点点擦拭面庞,让对方整个人靠在自己身上。
“你教教我。”
随着女孩的抽噎,路易斯眼前一花,意识出现在一片人头高的玉米地间。
这里的空气中都弥漫着黄土,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像是夹杂着灰尘,空气十分干燥,路边的玉米杆高高的举着发黄的玉米穗,一边又耷拉着干枯发黄的叶片。
肯特家在堪萨斯有一大片玉米地,一年两种,农忙的时候克拉克就是干活的主力军,路易斯当然能认出这是什么季节,也能通过叶片的外表和手感判断玉米的质量。
目之所及的玉米杆上,左边的挂着玉米,右边却没有,再往右许多玉米杆都被砍断围着绑在一起,只露出土地里高矮不齐的干硬玉米茬。
还挂着的玉米虽然没剥开外皮,但也能看出来干瘦,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没多少玉米粒,这是既干旱缺水,又缺乏肥料的表现。
路易斯猜测柯拉不明白的事情是什么,一边漫无目的向前想恰恰掐掐玉米粒,更具体判断玉米的成熟度和时间。
但视角并没继续向前转移,路易斯又向前走了几步,眼前的世界却依旧没有改变。
这像是在看全息电影,她可以环顾周围看到完全真实的体验,却不能脱离观众席去舞台上看看。
路易斯低头看了看跳过脚边的蚂蚱,又看了看斜前方有下落趋势的太阳,猜测现在大概是下午六七点的时间。
远处忽然响起一阵铃声,那是几个骑着自行车背着脏旧书包的小孩,她们每个都被晒的皮肤发黑发红,脸上带着尘土和污渍,笑着大声说话,骑行过面前疙疙瘩瘩的泥土路。
对,这是路。
路易斯低头,这才看到脚下的土地上有一道一米多宽的硬土,雨天被车辙压出深深浅浅的印子,天气晴朗之后晒干,骑车在上面磕磕绊绊的,连带着那几个说话的小孩声音都一颤一颤的,时不时在某个土坑前发出惊呼。
“所以柯拉到底怎么回家?”
她们提到一个熟悉的名字,于是路易斯停下对这个地方贫困程度的猜测,专心致志听她们说话。
“担心她干嘛?”坐在她自行车后座的女生回答,“柯拉妈妈让史密斯叔叔带她回家。”
“那可是个烂人。”另一个女生回答:“我妈妈不让我和他说话,我小时候晚上在家门口撒尿,我妈妈还骂了我一顿,让我小心那个史密斯。”
“得了吧。”一个男孩翻白眼,骑自行车去瞄准前面女孩的车后轮,吓得前车和车后座的女孩都惊慌乱叫,车头两边摆着几乎要掉出路上。
“你们就是矫情,我白天也在家门口撒尿呢,怎么没人说我什么?”
“你去死!”
被撞到的女孩怒骂,女孩们乱糟糟去撞那男孩的车,那男孩见自己受到攻击,索性扩大攻击,在车队中乱扭起来。
一行人骂骂咧咧的,都咒骂那个男孩,自然也忘记了原本的话题。
只有路易斯满脸悲怆和愤恨,已经预示到之后即将发生的事情。
是的,愤恨,她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母亲会这么不用心,将女儿交给一个声名狼藉、很可能有前科的恋童男人。
玉米地里又安静了一会儿,没过多久,路尽头又出现一个自行车。
车辆上的身影明显大了一圈,显然是个成年人。
没等路易斯看清那人长相,车就忽然停下,在距离路易斯几十米远的草垛旁边,男人拉着后座的女孩下车,甚至没有一分钟,两人的身影就消失在了玉米杆草垛后面。
路易斯没听到那个女孩哭喊,隔得太远,路易斯只能看清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难以确定那是不是自己想的那个人,而她本人被控制在原地,除了踮脚张望这样毫无意义的动作,除了把地面砸出一个个拳印,处了咬着嘴唇迫使自己记录下一切罪证,除了看着,她什么都没法做。
这一切像是一个象征,两人身影刚进去就重新出现,随即自行车“吱嘎”叫着扭扭歪歪的向前,很快路过路易斯身边。
那男人不断转头看向身后的女孩,声音尖刻地说着些威胁的话,无外乎“不要把这些事告诉其他人”,“要是让其他人知道,看我怎么打你。”
路易斯拳头发硬,冲上去挥拳砸向那个男人,却冲不出“观众席”,只能停留在原地。
后座的女孩捏着后座的铁撑,只坐在后座的边角,尽量远离那个男人,淳朴的土蓝色裙摆上沾着泥土和乳黄色液体,坠着疤痕的腿上有土块和玉米茬戳出来的血印子,她的书包上沾着泥土,拉链大开着,有纸页在颠簸中从里面撒出来,却没人在意这点。
路易斯看着脚下那张纸,看着上面的一百分,心痛愤怒到难以呼吸。
她明白自己做什么都无济于事,这些都是发生过的事情。
颠簸中的车铃声渐渐远去,等单车消失在路那头的时候,太阳忽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落下,月亮上来,蛐蛐的叫声和它们跳在地面和草叶上的声音愈发响亮,远处的村镇中灯火熄灭,世界逐渐安静下来。
路易斯听到脚步声,却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看不见任何东西,直到那脚步声近了,一道带着怒气和发泄的粗重呼吸出现,另一道刻意压低声音放低存在感的呼吸声几乎听不见。
直到脚步声很近了,才响起“咔吧”一声,一束昏暗的手电光亮起,探向地面,随即又晃着移到半空。